2016/02/01

人魚賴上我 (十七)

我們一路風塵僕僕,車隊也遠不如皇宮舒適,雖然我沒有到蓬頭垢面的程度,但頭髮比平常油膩、衣服也不若往常光鮮,我的忍受力已到極限。如今回到王宮,最重要的事莫過於整頓儀容。

我洗了個熱呼呼的澡、換上一套潔白的燕尾服並刷了兩次牙,還讓宮廷理髮師幫我理出個長短適中的王子頭。

等我煥然一新、神采飛揚地來到和菲利王子約好的地點,菲利王子已經喝完一瓶紅酒並將我的侍女都騷擾過了,一副百般無聊地癱坐沙發椅上。

「你好慢啊!你是洗牛奶澡還是金子澡?」

「親愛的童年玩伴,我問過你要不要一起洗,你自己不要的。」

「誰要啊!」他不自覺提高嗓音:「你說不定會趁亂斬草除根……咳咳、嗯。」

我們互相調侃幾句,我的心神卻因鬆懈下來而飄遠,近來只要一放空便會想起人魚,想著他的一顰一笑,想著他的狡慧和層出不窮的胡鬧點子,然而腦中最常出現的,卻是他唱歌時的認真模樣。

他唱歌的時候,眼睛便會閃閃發光,非常迷人。我想,我應該是被他認真唱歌的模樣所吸引,至於他的歌聲……對我的吸引力還不如他的裸體,我壞心的想。

思念是種奇怪的東西,總在你不需要時才冒出頭來,猛壓卻又壓不下去。

我心愛的人魚,我很想你。

和他在一起時,就算是陰森灰暗的黑森林也不覺得無聊,沒有他的時候,就算是笙歌太平的宮殿也讓人感到無趣。

我灌下一整杯紅酒將思念沖下,現在我有更重要的煩惱該解決。

「不開玩笑了,我們來討論正事吧。」我正坐:「你父親有什麼計畫?你能去查探吧。」

「我家老頭大概一心只想著將你塞進那件醜死人的裙子裡頭,然後快快樂樂地逼著我們牽著手進禮堂。」

我按了按額頭,這畫面光用想的就讓人不舒服。

我們一路做了許多討論,但直到現在見到菲國王我才發現我們的方向錯誤。我們或許應該探討兩位國王對于婚姻的基本觀點,從中找弱點切入,攻心為上。

我坐到菲利王子對面,打開新一瓶紅酒並將他的酒杯加滿。

「我從來沒有問過你,你的母親是怎樣的人?和你的父親的感情如何?」

菲利王子不自然地撇開視線。「我家老頭子跟……跟王后的感情很好……嗯,應該算很好……吧,這個問題也離題太遠了嘿!」

我興味地看著他,他被我看到惱羞成怒,卻仍是脹紅著臉不說話。

「關於菲國的王后,傳聞是位賢淑溫柔的模範王后,完全沒有負面傳聞,但現在想起來,你的母后幾乎過分完美了,世上真的有這麼完美的人嗎?」

菲利王子悶頭灌酒,這反應看在我眼底,更是疑點重重。既然我的母后變成巫婆,更讓我懷疑起菲國王后溫柔賢淑的表象。

「菲利,我們說好了互相幫忙。我只是必須知道真相,這樣我們才有和你的父王對抗的籌碼。你也要相信我,我不會用真相去攻擊你的母親的。我們需要所有可用的資訊,別忘了,我們現在在同一艘船上。」

他低聲笑了。「母親是什麼?生我的女人,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原本只是個宮女,生下我之後就被我父王趕走了,說不定現在跟你老媽一樣,都已經變成巫婆。有時候我也會想,為什麼這些國王都這麼差勁,對女性缺少紳士風度,應該遭天譴才是。」

「那你現在的母后是?」

「你會保密吧?」

「當然。」

他盯著酒杯裡的紅酒,許久不語。

「……我家老頭子說過,不可信任漂亮的人類,尤其是某種叫做公主的生物。他信任木偶勝過任何人,便讓阿紫裝扮成王后的模樣待在他身邊。阿紫是人偶,沒有心也沒有情,卻能完美的扮演任何角色,從大貓到國王的妻子都難不倒他。」

他看著我笑了:「幹嘛這麼驚訝,我看你的嘴巴都可以塞下一顆雞蛋了。」

「你說--王后其實是人偶扮的?」

「這麼說不準確,應該說,我家老頭子的王后其實就是個人偶。」

我訝得說不出話來。「你的意思是--」

「我家老頭子頭腦靈活並且狡猾,卻因此不相信人,他只將自己的感情交付給無心也無情的人偶。平常阿紫在人民面前是無懈可擊的王后,然而在宮廷裡,私底下相處時,我家老頭子更喜歡阿紫不著衣裝、毫無矯飾的人偶模樣,你剛剛也看到了,光溜溜平板的身材,我家老頭就喜歡這一味。」

他頓了頓,續道:「當初紫公主沒有選擇他讓他很憤怒,但事後他又很高興當初紫公主沒有選擇人偶。人偶不會拒絕他付出的情感也不會背叛,比一隻狗還要忠心,又能變化出比任何女人都更美麗純淨的樣貌。我家老頭子是真的喜歡阿紫的,還要我喊他做媽媽。可是我還是喜歡女孩兒軟軟的身體,女孩兒有點狡猾又愚蠢的性格也比人偶可愛多了。」

我了然地看著他,總算知道菲利王子為何從小就喜歡騷擾女性,這是一種心理補償作用。

「怎麼事情越來越複雜了。」我扶額。

「本來就很複雜。」菲利王子也是面如死灰。

「我想到了,我們能拿這點去和你父親談判嗎?他有他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他肯定不想讓人民知道,他們的國母其實是位人偶--」

「不可以!」菲利王子的反應超乎預料。他猛然站起,手中的紅酒灑了一身也不自知:「你敢抖出來,我就跟你拼命!」

他憤怒地瞪著我,眼中滿是紅絲。

「王子殿下--」「菲利王子--」

這時兩人的呼喚聲打破我兩對峙的氣氛。我們忙收起怒氣,端上完美的微笑面對來人。

亞瑟侍衛長和菲國的人偶一起穿過花園走來。我的視線一直鎖在人偶身上,當人偶越走越近,我便訝異於人偶那簡單卻豐富的表情,它看著我們微笑,像是母親看著頑皮的孩子一樣的眼神,讓我的內心不禁柔軟起來。

它是個人偶,卻又比人更像人,簡單的木造外表缺乏粉飾,卻因此直率地反映出木偶的母性光輝。我不懂為何沒有靈魂的木偶會擁有如此單純的人性,但國王都能夠愛上木偶了,木偶擁有人心似乎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情。

它坐到菲利王子身旁,深深端詳著他。

「王子殿下的頭髮亂了。」它伸手幫菲利王子梳髮。

「我自己來啦!」菲利王子紅著臉閃躲。

人偶又伸手去整理菲利王子的領子,菲利王子則是將它的手一把拍開。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王子殿下就算長大了,還是不太會照顧自己呢。」人偶慈愛地看著他,湊到他身上嗅了嗅:「衣服都髒了,王子殿下還沒有洗澡吧--」

「我自己洗!等、等等--不要抱著我--將本王子放下!」

「王子殿下真是的,都這麼大了還會害羞。」

「嗚嗚--查理救我--」

人偶將菲利王子拎走的模樣就像是母貓拎走小貓,我笑吟吟地對著他遠去的慘叫聲舉杯。

亞瑟侍衛長坐到我對面,將我手中的酒杯拿走。

「王子殿下,白天就喝酒實在不是好習慣。」他皺眉。

亞瑟有時候很囉唆,但我頗享受他的關心。

「我的父王喝醉了吧?」

「你可不要跟你父王學,真是壞榜樣。」他搖頭。

「我想去看看父王。」

亞瑟領著我往父王的寢宮而行。一路我看著他欲語還止,想問他我母親是怎樣的人,卻又不想打斷此時兩人並行的溫暖氣氛。只要在亞瑟叔叔身邊,我就會感到平靜,亞瑟叔叔是重要的家人,我不希望我們之間的關係有所隔閡。

我們走到國王的寢宮外時,我便聽到父王輕輕地咳嗽聲。亞瑟叔叔特意慢了一步,我便硬著頭皮當先進入父王的寢宮。

父王坐在床上讓侍者幫他擦身,眼皮微垂看不出情緒。

直到我走近,他才用手勢示意我在床邊的矮几上坐下。

父王揮手讓侍者退下。「查理啊,這趟旅程有何見聞,細細說來給朕聽吧。」

「臣到外頭守門。」

亞瑟行了禮便要退出,父王露出不悅貌並招他到自己身邊:「又不是外人,有什麼不能聽的,你也留下來。」

父王還是一貫的嚴父面孔,亞瑟叔叔卻耳朵紅到耳根。我無視兩人偷偷握住的手,畢竟我從小便已經看得太多。

我向國王報告旅程,略去遇到人魚的部分,將重點放在和巫婆的幾次遭遇。我仔細觀察父王的表情變化,他垂著眼一臉淡定,反而是亞瑟叔叔的眼睛越瞪越大。

當我說到紫公主生完孩子卻被拋棄的部分時,亞瑟叔叔摔掉父王的手,卻被父王飛快又撈走。他憤怒地瞪著父王,父王則是如帶了面具一般看不出情緒,私下握住亞瑟叔叔的手卻握得很緊。

兩人僵持許久,我則是在一旁沉著地將故事說完。

當我說到巫婆坐在龍身上飛走,這兩人已經大眼瞪小眼,父王目光沉著毫不退縮,亞瑟叔叔則是不甘願地漸漸退讓,最後將手抽出後站到父王身後,如盡責的衛士,目不斜視地守在他背後。

「關於這件事情,父王有什麼話要對孩兒說嗎?」我看進父王的眼中。

「本王沒有什麼好說的。」

「那您對我的母親有什麼話要說嗎?」

「沒有什麼可說的。」

我抽出一支潔白的手套丟在父王面前。

「您曾經教導我,作為一個王子必須要禮遇女性,要是所有紳士的榜樣。但您的所作所為和您的教導背道而馳。父王,為了紳士的榮譽,我向您提出決鬥的要求。如果您輸了,我要您到母親面前好好磕頭道歉。」

父王只是安靜地看著我,沒有動作。

亞瑟叔叔走上,從地上撿起手套。

「作為國王的侍衛長,我願為國王接下王子的決鬥要求。」

我看著亞瑟叔叔,他的臉上如同父王一樣,戴上一層熔蠟般的面具,只有他手上微抖的手套洩漏了他真正的心情。

國王卻突然說:「可以,如果你輸的話,就不准再將這事提出來。忘了她。」

「好。」我目光獵獵地看著父王,舉手和亞瑟叔叔擊掌。



王子和侍衛長的決鬥成了當季的熱門頭條。

儘管沒有人知道決鬥內容,只要聽到有架可看,整個王城都沸騰了,多少貴族搶著要皇家競技場的門票。

「你這個笨蛋!沒大腦的王子!」

菲利王子罵了我不知道多少回,這幾乎是我們天天見面時的招呼語了。

「你家的侍衛長是王國公認的第一騎士,是高手中的高手,屠龍斬魔都是小菜一碟,要砍你這種生理條件跟不上心理條件的大西瓜,要砍幾個就能砍幾個--」

我挖挖耳朵,這幾天都快被菲利王子唸到耳朵長繭了。這傢伙就不能對我有點信心嗎?

「我是亞瑟叔叔的親弟子,我的劍術是他親手教出來的,真的沒有你想像的差。」

「可是男女生理有別……」他被我一瞪便吞下碎念,苦著臉說:「你就不能將這件事先壓下來,等到我們的危機結束後再發難嗎?」

我搖頭。也許對他來說,婚約的危機比較重要,但對我來說,有些事情不能苟且,沒有事情能排在前頭。

菲利王子不悅地努努嘴。「你宮殿裡的僕人開了賭盤。他們一面倒全賭侍衛長,你看,連你最親近的人都不認為你會贏。」

「別跟我說你也跟賭了……」

「我當然壓你了。這點義氣我還是有的。」菲利王子用兔死狐悲的眼神看著我。

我則是拍拍他的肩膀:「賭我就對了。」

總算來到決鬥的日子,那是個天藍似海的好日子,我看著天空又忍不住想念起人魚,不知道他過得如何?

皇家競技場很大,但座位卻很少,原本就不是開放民眾參觀的場地,於是幾排觀眾席只坐上了權大勢大的貴族。第一排則是作客的菲國國王與父子,菲利王子緊張地扭著手帕看我,他身旁的菲國國王則是一如往昔的狐狸笑。

我一身潔白的騎士裝,腰間係著的是傳說中的聖劍阿里,上頭鑲滿寶石,劍身被打磨得又薄又亮,一出鞘便是金光閃閃瑞氣千條,是本王子的絕妙愛劍。

觀眾席一大群貴族少女對著我歡呼打氣,我對她們露出燦爛的笑容,她們便被我潔白到會發光的王子形象閃到暈了一片。

明明有兩位王子,鋒頭卻被我一人佔光,菲利王子氣得在貴賓席上咬手帕。

我的笑容更潔白燦然,心情很好地對著觀眾揮手致意,幾位剛甦醒的貴族少女又激動地暈了過去,場上尖叫和鮮花不斷。

「查理王子!查理王子!查理王子!」觀眾的歡呼都快掀翻屋頂,我還不滿足地張手要他們再加把勁。

然而侍衛長一出場,觀眾便都安靜下來。

侍衛長的出場不像我這麼高調,卻有種高手的氣勢直撲而來。

我看到他卻是臉色一沉。「亞瑟侍衛長,這是什麼意思?」

他穿著一貫的棕色騎士裝,樸素而低調,他的腰間別著不是他慣用的寶劍,卻只是一柄木劍。

亞瑟叔叔只是目光溫暖地看著我,微笑的將木劍抽出:「殿下還記得這柄劍嗎?」

木劍上斑斑點點看起來用的舊了,劍尖被削掉一小塊。我也不禁跟著眸光柔軟下來,這是從小到大,亞瑟叔叔教我劍術所用的練習劍。

我第一次看他拿木劍也氣到不肯開始,他則是告訴我,我貴為王子而他身為侍衛,他的義務是要保護我的安危,所以用真劍他反而會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只有用木劍他才能夠放開手和我練習。

他用同一把木劍陪著我走過個無數個汗如雨下的日子,他還承諾過,如果我能用削斷他的木劍,那就是我結業之日。

想結業還是不久前的事情,當時亞瑟叔叔欣慰到眼中淚光點點,還摸著我的頭說我長大了,他沒有什麼好教我的了。

亞瑟叔叔是個重情又責任心重的人,若用真劍他恐怕無法放手而搏。我也想,又不是仇敵無須生死相見,便讓侍者幫我也換上一柄木劍。

「點到為止,誰的劍先落地就輸了。」

不知道何時坐到主位的父王如此宣布。

「開始吧。」他拍拍手,從侍者手中抽過開場旗拋入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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