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王后輕輕撫摸著鼓起的肚子，溫柔的眼裡漾著星塵似的光。
「我的女兒當有血一樣紅的脣、雪一樣白的肌膚，她的髮比黑檀更幽黑，她的聲音當比鳥兒的鳴聲更美妙。」
一旁的國王不滿皺眉：「朕的王后太迷雪白公主的童話了。童話都是騙人的，只是為了村夫愚婦而編出來的故事。怎麼朕的王后也深信不疑？」
王后溫和地看著正吹著鬍子的國王，柔柔地笑了：「童話的存在給了人們希望。雪白公主的故事不是很美好嗎？若我的孩子也能繼承故事中最美好的部分，將希望繼續延續下去，那樣不是很棒嗎？」
「朕不相信童話，朕的兒子必定像我，勇敢又威猛，並有向朕一樣威嚴的相貌。」
「我倒希望是個女兒。我是這世界最後一位公主，若我的女兒能夠繼承我，成為一位合格的公主就好了，這個世界不能夠沒有公主。」
眼中分別有不同的願景，王后與國王注視著不同的方向。
外頭的雪下的更大了。
◇
我站在廢棄的紅磚屋前，屋前的花園已經頹廢，草地枯黃一片彷彿被燒灼過。沒想到歡樂森林裡會有如此頹唐的地方，看起來像個鬼屋一樣。
我認出來了，這是我所看到的、最哀傷的哀傷落地之處。
矮人是非常團結、排外的一個種族，他們是歡樂森林裡最資深的員工，卻也是最難接近的一群人。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幾位矮人員工，他們卻用主僕不可相近的理由畫下距離，後來我塞了很多金銀才讓他們願意當我的嚮導，找了許久才找到這間紅磚屋。
這紅磚屋和歡樂森林格格不入，車隊裡最年長的、同時也是曾服侍過我母后的侍者卻說，我是在這間紅磚屋裡出生的。
我的母后是位公主，她有著所有公主所擁有的天真、柔軟與嬌貴，在小國紛紛被大國併吞的情況下，她成為這個世界最後一位公主，她深信著童話裡最美麗的部分，最崇拜的就是所有公主之尊－－雪白公主。
於是她懷孕時，決定要在歡樂森林裡待產，並在此處受到仙女們以及雪白公主的祝福。
但當我看著廢棄的紅磚屋時，我相信母后必定過得不快樂，尤其是在我出生之後。
我是位王子，不是她朝朝暮暮想要的完美公主。
而且我也不相信童話，不喜歡公主這種嬌貴的生物。
我到紅磚屋裡轉了兩轉卻找不到那最悲傷的悲傷，只有乾枯的花圃昭示著那最悲傷的悲傷曾落腳此處。
我讓小不點搬來座椅，就在頹廢的花圃裡坐著，泡壺紅茶並擺上茶點，一面做著我不擅長的思考。
為什麼最悲傷的悲傷會逃到這裡？和我的母后有關係嗎？我的母后又是怎麼死去的呢？
我坐了很久，直到黃昏仍是不想離開，直到小不點搓著手提醒我：「王子殿下，人魚公主說今晚要請您到市集去見她。」
我揚眉。
又到了每周一回的歡樂村市集。
我忙碌的時候，人魚也很忙碌。我不知道她在計劃什麼，但現實公主實在很努力，她像是伸手緊揣住落地星光的人，我不討厭這麼努力的現實公主。
不知道她是要我過去市集做什麼，只希望她不是等著我這個凱子替她付帳。
「走吧。」我放下手中的茶杯，小不點明顯鬆了口氣。
我搖頭，我這些車隊的侍者各個都被她不知用什麼方式收買了，大夥兒都很喜歡她。
當我們來到市集時，歡樂市集熱鬧的如剛煮沸的水。到處有食物的香味、攤販的吆喝，五光十色讓人眼花撩亂。我愉快地對著幾位對街的小姐拋了個飛吻，她們激動到幾乎就要昏去，我心情大好。
我漫步在擁擠的街道上，由於我是個真正的王子，人們紛紛讓出路，對我露出卑微的微笑和小心翼翼的禮節。
我突然想念會跟我吵架的人魚公主。
人聲鼎沸中，歡樂村廣場被清出一條大道，壓軸的花車遊行即將開始。
花車、彩帶、四處飄舞的金箔，人們歡呼聲與花車樂隊的伴奏混在一起，非常熱鬧。我倚在街道旁，花車上的少女打扮得如同真正的公主一樣，對我拋出手中的花朵，我的心情頓時大好。
然而最後一台車子由幾位矮人拉出，沒有伴奏非常安靜，上頭也沒有打扮艷麗的少女，只有一具水晶棺材孤零零地歇著。
市集突然變得很安靜，所有人都愣愣地看著這具似乎不合時宜的棺材，卻又讓人感到再貼切不過了。
由矮人拉著的車子慢吞吞地轉動著輪子，發出嘎滋、嘎滋的聲音，壓在青石板路上相當清晰。
水晶棺材反射著四周的光，看起來像是壟罩著一層光芒一般，隱隱約約地，透過透明的水晶質材可看到居中躺著人。
我腦中閃過歡樂森林最初的傳說，水晶棺材裡沉睡的雪白公主。
四周寂靜中彷彿飄著不存在的哀歌，悠悠蕩蕩地弔著人心，我聽見人群中有細細的啜泣聲，許多少女被此情此景所感，紛紛掏出手帕擦拭潮濕眼角。
然後，歌聲便出現了。
那是道猶如從黃泉底浮出的聲音，幽黑邃遠，又如從地府裡飄出的幽魂的哀唱。
非常哀傷的曲調，襯的這行出殯行隊更加讓人傷感，許多女孩哭紅了眼。
我不知道受到什麼力量的蠱惑，站在路中間停下緩行的車，在矮人訝異中跳上車板上，對著水晶棺材傾身，想要看清棺中沉睡著的人兒的模樣。
不看還好，一看便讓我僵住，動彈不得。
人魚公主舒服地躺在裡頭對我眨眼睛，她的妝容精緻，穿著一襲精緻的鵝絨長裙，她趁我還回不過神之前朝我伸出她那隻白晰的手，冰涼柔軟的手掌搭再我的脖子上，挺著腰肢緩慢坐起，同時緊閉著眼睛。
我相信從觀眾的角度，看起來像是我將她從水晶棺材中扶起，事實上是她自己坐起來的。
她的脣貼上我的，同時間長睫動了動，她那雙還蘊著水氣的眼緩緩睜開，裡頭彷彿藏著大千世界的光芒，非常動人。
我相信從觀眾的角度，肯定是王子的吻讓公主醒了過來，誰也沒想到根本就不是我主動的！我又被她吃了豆腐！
四周的觀眾發出歡呼聲，而人魚公主張開櫻色的脣，美妙的歌聲從她嘴中流逸而出。
她的歌聲比黃鶯更婉轉、比儷鳥更清脆，她唱出公主的天真與無邪，唱出公主的憂傷與哀愁，她唱出公主的渴望與愛戀。兩旁的少女仰著姣好的頸子癡癡向她，深深為她歌聲中的情感所感，不久便淌下更多透明的淚水。
她纖白的手臂搭在水晶棺材上，染黑的長髮紮成長辮垂在胸前，如此看來竟有點像雪白公主。她唱了一會兒，突然歌聲便越發高亢強健。她唱出公主的勇氣與智慧，唱出追求與轉變，她的目光堅定、面容高貴且驕傲，旁觀者皆為她的氣勢奪去心神，所有人都專注地看著她，彷彿看著真正的雪白公主一般。
更多矮人從陰暗處走出，用複雜的眼神仰望她。
此時的歡樂森林如此安靜，只剩下一道歌聲，那道歌聲如流光似明亮，所有人都追隨著那道美麗到無法形容的歌聲，直到有人跟著哼唱起來，越來越多人加入和諧的合音，直到歌聲震動了整個歡樂森林。
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我悄悄退到陰影處，看著眾人對著水晶棺材裡的人魚公主歡呼著，稱她為新的雪白公主。矮人也朝著她俯身，新的女王從水晶棺材裡甦醒，延續就要衰敗的童話。
車子繼續移動，所有人都跟隨著那道歌聲，失神落魄，宛如跟著吹笛人的老鼠，又似跟著火光的飛蛾。我離人魚公主最近，也許對其他人來說她是猶如女神般的存在，我卻攝於她專注的面容。
她揚著白皙的臉孔，那麼專注地唱著美麗的歌，彷彿全世界只有此時此刻、只有她正在唱的歌最重要，她彷彿將自己的靈魂也投注在歌聲裡，她的臉色越發蒼白，歌聲卻更加空靈逼人，我甚至有種錯覺，這是她最後一首歌，她便會化成海中的泡沫。
我緊緊揣著拳頭。本王子得承認，這一刻我有點心動，我得壓下想將她抱緊的渴望，我不想她消失在我生命當中。
車隊緩緩離開小鎮，燦爛星斗在眾人頭上展開。
所有人都迷戀地看著水晶棺上的美人，沒有注意到矮人推著木板車到小溪旁，然後緩緩將車子上的水晶棺材推入水中。
當水晶棺才沉入水裡時，棺材裡的公主仍在歌唱。
那是傳說中夜鶯被扎穿胸口的歌聲，不祥的美，當公主的白裙角消失在水裡的時候，眾人耳邊猶有歌聲蕩漾，漣漪攪動一池幽深冰涼的春水。
等眾人回過神來，驚叫著撲到水裡想要撈回水晶棺材裡的女神時，卻只撈了空，女孩們紛紛掩面痛哭。
歡樂村的村民與客人花了一整晚在溪裡找人，沒有找到女神的屍體讓大家鬆了口氣，又復萌生出新的希望。
於是歡樂森林出現新的傳說、新的童話。
人魚公主這晚的演出風靡了整個歡樂森林，人們傳頌著她的故事，說她是雪白公主的傳人，而矮人也似乎默認這件事，官方對此卻毫無解釋。
然而那晚過後，人們努力找尋卻找不到那名雪白公主的後繼者，沒有人知道，她正躲在我的車隊裡頭。
| 上一章 | 首頁 | 下一章 |
發表文章
0 comments: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