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01

聚水坪夜話 二十六 疫犬

秋天的陽光仍然炙熱,一大早便讓剛上學的學生沁出一身汗。

黑色轎車在校門口停下,首先跳出精靈般的長髮女孩,接著慢吞吞走出的是在學校頗有人望的貴族小少爺。

喬仍是一身端莊的制服。襯衣的扣子堅持扣到脖子處,外頭穿著英式風格的背心,長襪直拉到膝蓋處,踩著一雙擦得光潔的皮鞋。然而金髮小少爺的臉上卻如凝著冰霜一樣。

月考結束後,喬將筆電輸給白芷。然而喬最生氣的,仍是母親稱讚她考得很好,還有她開心鑽到他母親的懷裡撒嬌的模樣。

「你這個野蠻人!離我母親遠一點!」

這日一大早,他終於忍不住在學校門口對她低吼。

「誰像你裝模作樣。」白芷捏細了嗓子,故意做個快昏倒的誇大動作:「媽媽,今天早上您還沒有給我早安吻,還有媽媽,我有點不舒服,頭好暈……咳咳,嗯,好像有點發燒了,您可以陪在我身邊嗎?」

「你、你、你……」喬生氣地握緊雙手,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怎樣?」白芷好整以暇如逗鼠的貓,她就是覺得喬小朋友的反應很有趣。

「看著吧,我下次月考一定會贏你!」

「那又怎樣?月考的遊戲我覺得無聊了,我才不要陪你玩。」白芷揮揮手,不再理他逕自走進校門。

喬一大早的心情便被小蠻女弄得很糟,側眼看到另一位同學正好走上學校門前的斜坡。

阿華一大早便顯得心不在焉,匆匆從喬的身邊走過,似乎沒注意到他。

他狐疑地看著鄰桌半閃躲地消失在廁所旁邊,他知道那後面是塊空地,空地的盡頭是學校的焚化爐。

這傢伙又在搞什麼?喬想要跟上,然而想了想卻又放棄了,他才沒有興趣窺探別人的生活呢,尤其是那個笨蛋。

不久響起早自習的鐘聲,喬注意鄰桌上課一點也不專心,每堂下課都會匆忙地離開,直到上課鐘響才小跑進教室。

然而小少爺的煩惱已經夠多了,他才不想管同學有怎樣的秘密,他決定要用功讀書,他一定要在下次的月考中一雪前恥!



那是一隻黑色的小狗。

很小的小狗,兩隻手掌就能圈起腰,全身一絲雜毛都沒有。

阿華是在回家的路上撿到這隻被丟棄的小狗的。當時小狗就在路邊的箱子裡哭嚎著,幾個高年級學生用力踢著箱子取樂,她一直等到那些學生離開後才去察看箱子,一眼便看到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看著她,從那一刻起,她感到自己對這隻小狗有了責任。

然而她將小狗抱回大屋便被大屋的阿姨們責罵,她們要她將小黑狗丟出去,小黑也不歡迎這隻同樣毛色的小狗,不停對著小狗咆嘯。

阿華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阿華將小狗藏在學校後面,每天帶著食物和水來看牠。

那些食物都是她從自己的三餐中偷偷省下來的,小黑狗很乖巧,獨自待在箱子裡不吵也不鬧,一看到她便會用力搖著尾巴,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滿是期待。

那麼幼小的生命、這麼沉重的期待,阿華便放不下了,就算回到大屋也一直想著牠,擔心牠獨自在學校後面過夜會害怕恐懼。每天一大早便跑到學校看牠,只要看到牠還精神搖著尾巴的可愛模樣,阿華一整天都會有好心情。

她將小黑狗抱起為牠順毛,小黑狗的舌頭舔的她輕笑,她希望小黑狗能健康長大,她打算照顧牠直到牠足夠大能夠獨自生活,再將牠放出學校讓牠自由。

然而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卻改變了她在腦子裡描寫的美好藍圖。



剛入秋的時候,海上來了場強烈颱風。

九降風起,原本應該是無雲的大風轉為令人措手不急的強烈颱風,秋颱破壞力強,小鎮停班停課又花了幾天收拾殘局,大人們都對這場來勢怪異的颱風議論紛紛。

石影站在被颱風肆虐過的岩岸上,原本潔淨的銀色狩衣如今全濕不舒服的貼在肌膚上,全身濕淋淋的有些狼狽。

以往見渥萊君輕描淡寫便將疫馬擋在海岸外,沒想到當他得獨自面對疫馬,他才知道自己和聚水坪主人的差距有多大。

他將疫馬擋在海外整整四天還引起颱風,最終卻只將母疫馬壓制回深海,卻不小心讓小疫馬上了岸。

聚水坪主人不在的時候,他不知道整個島上還有什麼存在足以擋住疫馬的腳步?還好只是隻小疫馬,若是兩匹疫馬都上岸,那麼大概整個島會生靈塗炭。

「糟糕。」他拉起袖子皺眉,又忍不住嗆咳兩聲。

果然還是中招了,和疫馬對峙時還是受了疫的影響,他的金眼黯淡而恍惚。

於是他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危機。當他察覺到殺氣時已經來不及了,回身正對上道士的劍尖劃破袖袍並切斷垂墜的銀色流蘇。

「納命來,妖物!」白石先生一擊未中要害,橫劍回身,捏個劍訣往對方胸腹刺去。

石影側身避過劍擊,儘管只是木劍,卻在道士的真氣注入後堅不可摧。木劍雖然沒有刺到他,他卻仍被劍上的罡氣逼得呼吸不順,他的眼中印出白石先生殺氣重重的面容,一面朝著身後的海墜去。

銀白人影被海浪捲走,道士收起木劍望著洶湧的海嘆息。

就差一點便能銖此大妖,他竟讓這狡猾的大妖逃走,不知是否又會引起怎樣的災厄?

他原本只是感到海上有股令人不安的瘴氣,等風雨較小時過來看看便看到這個妖怪,他或許便是那股妖氣的源頭。

他出奇不意攻擊卻沒能夠誅殺此妖,表示這妖怪的道行之高比他原本猜想的還高,這妖怪逃跑必定會帶給此鎮更大的磨難。

他擔憂地望向不遠的房舍。他就是擔心住在附近的自然老師,怕他會遭受央害。所以、他得趕快找出這隻大妖將之伏殺,不能讓老師被這些可惡的妖怪傷害。

他眼神越發冰冷嚴厲,朝著妖怪消失之處追蹤而去。



颱風期間,大屋的門窗皆封起,阿華試著溜出大屋卻被大屋的阿姨抓到,她被緊緊地看管著而無法離開大屋,只能聽著打在門窗上的狂風暴雨焦急。

她擔心在學校後面的小黑狗,是否能挺過這麼強的風和雨?是否會離開箱子找到一個溫暖乾燥的地方躲藏?

她因擔憂而無法安睡,然而隨著夜越深,她感到眼皮越來越沉重,打在門窗上的大雨發出規律的聲音,她終於還是禁不住睡意而沉沉睡去。

轟然的雨聲風聲漸漸遠去,她在夢中墜落又漂浮、墜落又漂浮,直到她站在廣大的荒原上,乾燥的空氣、月光充盈虛空,一輪明月照亮無垠大地。

荒原如此寧靜,寧靜到無聲之聲宛如巨大的轉輪朝著她扎輾而來,她原本內心的慌亂與不安都沉澱下來,內心被月光照的一片通亮。

女孩揹著淡綠色的書袋,她安靜地看著自己的影子許久,突然便跑了起來。

她看到遠方的懸崖上有纖細的人影,她朝著人影處跑去,攀上懸崖時輕巧的如一片輕煙,落在崖頂時又如一輪剛升起的小太陽。

坐在崖頂的人有的纖細修長的身姿,一雙如鹿似的大眼反射月光,氣質從容而淡定。

阿華一看到他便問:「鳴木,狂流又要來了嗎?」

鳴木微微動容,這孩子似乎又更敏銳了。

她俯瞰懸崖底下的人流,微微皺起眉頭。

儘管荒原寧靜如昔,她可以感到大氣中那股令人不舒服的壓力,和隱藏於大地之下,那股湧動的水氣正嗡嗡地接近著。

但不是今夜,她想。

好像忘記什麼很重要的事情了,但她不想思考,只是靜靜地和她的領行員並肩坐著,兩人的影子被月光拖在身後,形成兩條不相交的平行黑線。

她不似白日那樣感到沉重且反應遲鈍,近來在荒原上,她的意識輕盈而清晰,幾乎過分醒覺了,且她記不清在現實世界中發生過的一切,就如她醒來後也記不得荒原一樣。

這種感覺並不壞。她的茶色眸子倒映著澄澈月色,揚著白皙的小臉,無憂亦無慮。

「小姐姐!好久不見了!」

兩位長著兔耳朵的女孩手牽著手,朝著她跑了過來。這對叫做椿與萱的姐妹也是這個世界的觀察者,和阿華向來交好。

阿華微笑著迎了過去。

萱蹦蹦跳跳地繞了她兩圈,不滿嘟嘴:「小姐姐,真是討厭!你已經比我們高了!」

阿華這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比兩位小兔女郎高了將近一個頭,明明去年初三人還差不多高度。

「人類長得太快了。」椿貌作老成地點頭。「明年說不定小姐姐就跟阿秋哥哥一樣高了。」

三個女孩跑到懸崖一旁並肩坐著聊天,不時傳出笑語聲。

阿華從書袋裡拿出那本古書翻開,由於還未月圓,書頁上無印也無痕。三個小觀察者窩在一起又研究了一會兒,阿華才將古書收起,三人對著腳底下的人流交頭接耳。

三人隨意聊著,萱壓低聲音問:「聚水坪的夜市如何呢?很懷念那裏的美食。」

雖然三人幾乎不會談論現實世界的一切,但自從萱椿兩姊妹去過聚水坪後,她們偶爾也會低調找阿華討論聚水坪的一切,畢竟這是三人共有的回憶。

這次阿華聽到聚水坪卻只是一愣,杏仁狀的眼顯得有些空洞,就像是孩子無法接受某些現實會表現出排斥的神情。

她垂下視線落在地平線上,彷彿注視著某個只屬於她的地方,一言不發直到深夜。



風息雨停,大風大雨總算過去。

雨過天晴,阿華醒來時只見窗外鳥語花香,陽光懶懶地撒在被單上,一派寧靜氣氛。只有滿地的枯枝拜葉能證明颱風曾經來過。

阿華將早餐藏在背包裡,一大早便踏上上學之路。一路可見颱風肆虐後的狼狽景象,田裡的稻子低低壓在水面上,菜圃也像是被怪手蹂虐過,兩旁的相思樹林更是枝葉落了一地,正值相思樹的花期,柏油路上薄薄鋪上一層黃色的粉花,一踩過便抹開一片模糊鮮黃。

空氣中有種沉悶腐壞的味道,或許是泡水的腐葉所發出的氣味、或許是小動物死去的氣味,但阿華不太在意,她的小腦袋裡有其他困惑與不安。

時間還早,路上並沒有多少學生。阿華經過土地公廟時看到虎爺神情嚴肅地踞坐門口,她便停下來陪大老虎一起看著天空。

「阿華,最近不太平靜吼,身上的護身符帶著否?」

阿華將護身符從領子裡拉出來晃了晃,那是由青丘巫女祝禱編製而成的靈符。

「要戴好吼,隨時都要戴著吼!」

虎爺讓她將護身符貼身收好,兩團眉毛仍是緊皺著。「阿華,天象不對,放學後不要耽擱早點回去吼,不要在外頭閒晃吼吼。」

阿華點頭,從背包裡的袋子中拿出水煮蛋供養虎爺後便繼續往學校前進。

等學校的大門在視野中出現時,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小跑著進入校門,直奔教室後的空地。

「小黑狗、小黑狗--」她輕喚著,放輕步伐接近原本藏著小狗的紙箱,當她越接近紙箱的時候,心跳便越快,小手的手心沁著汗。

為什麼這麼安靜?為什麼箱子裡沒有動靜?

她希望小黑狗會自己離開紙箱並找個溫暖的地方窩著,雖然紙箱在屋簷下,卻只遮得住小風小雨,如昨夜那般的大雨恐怕會濕了小狗。

一想到小黑狗可能在黑暗的風雨中顫抖整夜,她就感到心臟揪了起來。

「小黑狗--」

她終於看到紙箱裡的黑毛,小黑狗窩在角落縮成小小的一團,一動也不動。

她又喚了兩聲,小黑狗卻仍是沒有動靜,她顫抖地伸手向小黑狗探去,直到碰觸到同樣冰冷的毛團。

那一刻,她感到心臟緊縮,又彷彿時間停頓,腦子裡轟亂一團。

小黑狗死掉了嗎?都是她的錯。她早該將小黑狗藏在房間裏頭的,不該放牠在學校過夜。

她蹲在紙箱旁垂著眼,不知道該怎麼辦,腦子裡空空的,胸口也空空的,直到早自習鐘響,她才恍惚地想著,或許她該將小黑狗埋起來。

她怕大人將小黑狗的屍體丟掉便將小黑狗和箱子藏在無人經過的角落,打算等放學後再來思考該怎麼辦。

阿華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無精打采如株乾焉的小草。她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混過一天的,直到下課時刻她仍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去,盯著桌面直到同學紛紛離去只剩她一人。

對了,她得去將小黑狗埋起來,替牠做一個墓,這是她唯一能為小黑狗做的事情。

她又呆坐了一會兒才聚集起足夠力氣站起。

等她將小黑狗的紙箱從角落抱出時,她卻訝異地發現小黑狗動了動,她險些將紙箱從手臂間鬆落。

她連忙將紙箱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撫上黑毛。

觸手仍是冰冷僵硬,然而當她碰到小黑狗時,小黑狗又動了動,緩慢地將蜷曲的身體伸展開,並在紙箱裡轉了兩圈。

「小黑狗!太好了!小黑狗!」阿華高興地將牠抱起,直對上小黑狗一雙紅色眼瞳。

小黑狗的眼睛晶亮亮的,色澤鮮紅如血,阿華記得小黑狗的眼睛是棕色的。雖然小黑狗似乎不太一樣了,但阿華不在乎,只要小黑狗還活著就好。

她將中午午餐留下的牛奶放在盤子裡餵給小黑狗喝。看著小黑狗將盤子裡的牛奶通通舔乾淨,阿華的臉上終於出現淡淡的笑容。

於是她沒有發現,天空堆滿如火燒般的雲,那是種不祥的豔麗之色。



「空氣很奇怪。」

白石身著慣常的中山裝,黑髮攏在腦後紮成一束,遠遠望之挺直如竹,偶爾眉頭一擰,端正的五官又隱現煞氣。

這個小鎮的氣不太對勁。

他花了一整天繞了小鎮一圈,直到傍晚才回到居住的別墅。

他站在門口看著天空大片的火燒雲,眼中隱聚著雷鳴般的壓力。直到遠方摩托車的聲音出現,他才收起凌厲的眸光,隨著摩托著越來越近,他的眼神也漸轉柔軟。

林老師騎著摩托車停到他身前「嗨」了一聲,白石沒有注意到自己默默耳朵紅了。

「白石先生,今天沒有帶貓咪一起散步嗎?」

白石卻只是緊緊端詳著他,這位友人的狀態不太對。

「你又超時工作了嗎?」

「沒問題啦。」原本陽光的男人臉色比平常蒼白,勉強地笑了笑,又悶口咳了兩聲。

不對勁!白石強硬的拉住老師,老師似乎想要抽手卻敵不過白石的氣力,他的虛弱讓白石一愣,一把將他的領子拉開,只見原本平滑健康的肌膚上顯現大片紫斑。

「好像……有點頭暈……」林老師話還沒說完便倒下,道士在他倒地前將撈起。

他將半昏迷的林老師帶到屋子裡放在沙發上,用被子將他緊緊包起,然後賭氣般地抿著唇,緊盯著林老師隱現灰白的臉色。

三色貓慢吞吞地踱步到沙發旁,幸災樂禍地喵了一聲。

他無視那隻不知死活的貓,決定晚點再來料理牠。他靜靜地看著友人白中透著灰氣的面孔,他似乎正冒著熱汗,伸手探他的額頭卻是觸手冰涼。

白石很快有了動作。

他將門窗的縫隙用符封起,又用符水替老師擦拭身體,老師卻看起來更難過了,不斷盜汗且囈語,他的囈語不成字句,又像是別的國家的土話,斷斷續續的,帶種低沉微弱的共鳴,最大的問題在於他不斷流失水分,不久棉被便被他大量的汗弄濕。

白石只得一直幫他換乾爽的衣服,並逼著他灌水,他的情況才逐漸緩和。

一直忙到深夜,友人痛苦的面容才舒緩下來,他靜靜地看著友人的睡顏許久,他不自覺地朝著友人俯身,直到快吻上友人的唇角時才硬生生地停住,總算他還清楚這疫病有高度傳染力,如果他也倒下了,誰來照顧生病的朋友呢?

就讓他先記下這個吻吧,他得先解決這場疫病,解決後再來討回。

當他提起桃木劍的時候,他的眸色深深隱藏著濃厚的殺氣。

他要找到那個在他桃木劍下逃走的大妖,那肯定是這場疫病的根源。



小鎮出現一場怪病。

首先是小學的學生,這場流感來的又急又猛,許多學生出現感冒症狀,不到兩天便發展成高燒,嚴重者身上甚至會出現紫斑。

不到半周,學校已經有四位老師因病缺席,班上有十幾位同學也無法來上課。一時間人人自危,學校強制學生必須戴口罩上學,進入教室前必須先用學校的消毒酒精清潔雙手,用餐前也緊盯著學生用肥皂洗手,每個人都要將小手搓得通紅才能過關。

教室每天都要用調和了漂白水的水拖地,班上有種除了不安之外的氣味在蔓延。

阿華擔憂地看著隔壁的空位。

喬和白芷已經兩日沒有來上課了。

阿華知道喬小少爺向來嬌弱,她擔憂友人的身體狀況,也擔心白芷受到這場怪異流感的影響。所以她決定下課後去喬家探望兩位朋友。

下課後她先到學校後的空地。

這次她將小黑狗的窩藏在風雨影響不到的角落,小黑狗的精神日漸旺盛,一開始只能夠喝幾口牛奶,如今已經能夠精神奕奕地吃掉半個饅頭。

小黑狗總是乖乖地待在紙箱裡睡覺,直到她出現時才會睜開那雙鮮豔如寶石的眼,開心地吐著舌頭舔她的手背,小尾巴並搖個不停。

她在小黑狗身邊會感到些許暈眩,壓在胸口的護符在發熱,空氣中有無法忽略的腐臭味,但她不在意,當小黑狗狼吞虎嚥地吃完她從早午餐省下的食物時,她會感到些許滿足感。

至少小黑狗還活著,只要活著就好。

小黑狗吃完食物後便又縮成一團在紙箱的角落睡去。阿華將紙箱裡的水盤裝滿水,又用不要的破布幫小黑狗蓋住身體以保暖。小黑狗的身體總是冰冷,不似剛撿到牠時的溫熱。所以阿華在想,或許她該在大屋裡再找找看有沒有不要的布可以帶來。

牠睡得很熟,幾乎感覺不到身體的起伏,探手也感覺不到牠的呼吸。

但是牠還活著,阿華如此深信著。

她靜靜看著小黑狗半晌才離開。

離開前她還記得先將手用肥皂洗乾淨,才背起背包準備去探望同學。

由於怪病的關係,路上冷冷清清的幾乎沒有什麼學生,大多家長都會主動接走自家孩子,於是平常熱鬧的放學路線上只有她一人慢吞吞地走著。

阿華經過土地公廟的時候,發現上次那位馬尾中山裝的青年站在土地公廟前不知道在喃喃自語著什麼,她懼怕那位大人便悄悄地從他身後溜走。

當她到喬家時,管家領著她入大門,卻被白芷擋在屋子的落地窗前。

白芷的小臉上有紅潤健康的顏色,她一雙幽黑的眼睛晶亮亮地宛如藏著星星一般,阿華看到她如往常一樣似乎沒有生病,不禁鬆了口氣。

「白芷,你沒有感冒嗎?怎麼不來上課?」

「空氣不好,我不想出門。」白芷不悅地皺了皺小鼻子,「還有,請你離我遠一點,你身上好臭。」

阿華困惑地嗅了嗅自己的衣領,她什麼都沒有聞到。

「喬還好嗎?」

「只是個一點小疫病就會病倒的笨蛋。我看他沒事,只是趁機跟阿姨撒嬌。」

「我可以進去看看他嗎?」

「不可以。你可以走了。」

白芷也不解釋原因,但她的目光堅定且傲慢,阿華毫無選擇只能離開。

阿華回到大屋時,大屋的氣氛壓抑且灰暗,許多孩子都病倒了,大屋的阿姨忙成一片,她躲回自己的小房間裡對著窗外發呆。

這一整天下來,只有這個時候,在無人的地方她對著窗外搖曳的樹影露出寂寞的眼神。

沒有聚水坪的生活,彷彿生活都失去了顏色。

近來下課後到聚水坪總是潮滿,整片礁岩都在海面下,大浪打著岸邊,白花花的浪夾帶雷霆聲,天地沛然之威,就連她也知道,這時的海不容她親近。

她還記得隴曾經對她說過,海很危險。但那時她只是任性的認為只要有聚水坪主人在,海對她便不危險,她感到很安全。

然而彷彿童話剝掉包裹著的糖衣,底下的現實苦澀且赤裸,她無精打采地寫著作業,心神卻飄到窗外。

轟隆隆地,她似乎聽見遠處的海潮聲,一波又一波、一波又一波,那道聲音越來越響,她的頭腦裡也有暈眩感,一波波地朝著她而來,彷彿就要淹沒她似的,她感到很冷。

然而同時間她所戴著的護身符卻發出溫暖的熱度,那是隴收集她的頭髮並由青丘巫女一髮一祝禱地編起來的護符,這股暖意驅走入骨的寒意,不經意間她睡著了。

睡夢中海浪聲悠然,夢中的海平靜的宛如聚水坪主人還在的時候。



白石的眉間壓著火炙般的憤怒。

他站在土地公廟前請神請了半天,土地公土地婆卻遲遲不現身,不知道在裝什麼死!

他原本就不是好脾氣的人,險些一把拆掉土地公廟,但也知道這個當頭他不該節上生枝,改天再好好找土地公麻煩。

空氣中的瘴氣更濃,當他凝目時,符水洗過的眼可見數量龐大的黑色的蟲子在空中盤旋覓食,那是病氣的原型。

漫漫黑蟲如灰色稠帶在空中舞動,接近他時被他的氣場一燻,又如受驚的魚群散開遠離。

他持劍離去,又去探了附近幾間土地公廟,終於從留守的虎爺口中探得,原來當地土地神祉都意識到事態嚴重,正聚在一起討論該如何避此災厄。

道士不禁搖頭,這些神祉重要時刻不行動卻只會開會討論,也難怪這區的妖怪可以如此數多張狂。

他趁天黑到靠海處守株待兔,抓到幾隻妖怪逼問,卻問不出那隻金眼大妖的所在。

等他回到住所時已是天黑,屋子裡黑幽幽的,當他打開電燈時,林老師仍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但他聽見老師的呼吸已經平緩,不禁鬆了口氣。

他在房間裡點上一柱安眠香,抱著木劍守在門口靜坐。

天亮的時候,他注意到老師的熱度已降,雖然他還是不斷出汗,但臉上不再灰白,偶爾也有意識清醒的時候。

「白石先生,我……怎麼會……咳咳--」

「不要說話,你生病了,好好睡覺吧。」高瘦青年摸了摸他的額頭,溫聲勸他休息。

「我睡多久了?」

「三天了。你還很虛弱,等我,我去幫你煮點粥。」

自然老師掙扎著起身:「不、不可以……我得去學校……看看、看看……」

白石將他壓下:「你生病了,我幫你請假。」

「可是--我不能就這麼請假,還要跟學校交代清楚,這所學校偏僻,要找臨時的代課老師不容易,還要準備好教材交給代課老師,我……得到學校一趟,不能就這麼……咳咳--」

他一激動便無法抑止咳嗽,頓時咳得滿臉脹紅,幸好他還記得自己的病會傳染並用棉被摀住口鼻。

白石無奈地看著他,早知道他就是這麼一個認真的老師,要他曠課簡直要他的命。

「你好好休息。告訴我課上到哪裡了,我去幫你代課。」

他實在不忍老師虛弱的模樣,終於忍不住替自己挖了個坑。



阿華醒來時揉著眼睛。窗外灰茫茫一片,霧氣從地面浸染至天空,這霧卻又不是她所熟悉的、靜悄悄的、從地底悠悠升起的水氣,帶著讓人不舒服的抑鬱氣息。

整個大屋的大人和孩子都無精打采,就算開著日光燈,視野仍是一片灰暗壓抑。

很多大屋的孩子都病了,早上在餐廳吃飯的人少了許多,阿華趁大人們不注意時多藏起幾片吐司。

離開大屋前,大屋的阿姨們逼所有要上學的孩子們戴上口罩才放他們出門。阿華覺得口罩很礙事,卻又只能乖乖戴著,誰讓他們都答應阿姨了呢?

路上冷冷清清只有幾個小學生,她也無精打采地走著,仰頭看著灰濛濛的天空,一面懷念許久不見的太陽公公。

到學校後,她先偷偷跑到空地裡拿出吐司和水餵食小黑狗。小黑狗仍是睡著的時候比醒著多,病懨懨的尾巴也不動,只有睜開那雙如藏著火苗的紅眼時,才透出一絲冰冷的生氣。

小黑狗的胃口不好,咬了兩口吐司便含著吐司皮睡著了,阿華怕牠嗆到,花了點時間將吐司皮從牠嘴邊抽出,又拿了條大屋裡不要的破布蓋在牠身上。

上課時,約有三分之一的學生請假,剩下的孩子們都戴著口罩,偶而有零散的咳嗽聲溢出。課堂上氣氛沉悶,不是自習課便是由代課老師念完課文,無聊中她也忍不住打起瞌睡。

直到下午的自然課,她原本以為又是沒有自然老師的自習課,卻沒想到來了位代課老師,而且還很眼熟。

青年又高又瘦,穿著青藏色的中山裝宛如一株迎風也不動的瘦竹,繃著臉讓臉上的法令紋更深,不就是那位住在喬家隔壁的道士嗎?

青年似乎做足了功課,不似其他代課老師只是機械地念課文,他手中的筆記本密密麻麻是他花了幾個小時整理出的重點。他一面講解一面在黑板上寫重點,不時走下講台盯同學們抄筆記。

看起來極不親切的代課老師意外地受歡迎,學生悶了大半天,看到新老師都很興奮,上課時氣氛熱烈,同學們一面抄筆記,不時舉手發問,雖然都是些傻問題,但新老師回答的很認真,不多時黑板便被書法般優美的字體填滿。

老師認真,學生自然也認真,雖然方向似乎不太對。白石將自然科學當成國語來教,列出一長串自然科學名詞當作生詞附上字典定義當作回家作業要學生死背,可惜班上沒有人抗議,大家都笑嘻嘻地圍著老師問東問西,非課業內的問題比課堂相關的問題多。

「大哥哥,林老師不回來了嗎?」

「大哥哥,我可以拉拉看你的馬尾嗎?」

「大哥哥老師!為什麼你的字這麼好看?」  

小朋友們的笑容很可愛,但面容陰鬱的青年毫不所動,他不理會這些雜音,拿起課堂名單對學生的名字。

「我現在點名問問題,答不出來的人要處罰,這堂課後要留校罰寫作業。」

學生一片哀嚎。「老師,怎麼可以這樣?」「不可以隨便留人家的!」「我媽媽要來接我,我不可以留校!」

代課老師繃著臉氣勢肅殺,學生不安對望直到被老師叫到名字。由於學生都心思不在課業上,回答不出問題的學生數量越來越多,最後全班都被留下抄課本。

「大哥哥老師是惡魔!」

「嗚我好想林老師!」

「我討厭這個老師,林老師趕快回來!」

一群小朋友苦著臉抄課本,所有人都默默希望他們最喜歡的林老師趕快康復將惡魔老師趕走。

剛兼職老師的道士站在講台上盯著學生們寫作業,其中幾位字太醜的被他退貨幾次都快哭了。

「給我抄、抄到都背起來才可以走!沒有抄到手長繭就給我繼續抄!」白石手中拿著藤條在學生裡巡迴。

果然小孩子就是需要鞭子才會成長。想當年他的師傅比他更嚴格百倍,看在林老師的面子上,他對這群學生已經太過和善了。

這些學生實在太過軟弱了,他決定在林老師康復回來前訓練好這群孩子。

哼!他才不會輸任何人呢,就算當老師也一樣,教育哪裡難得倒他?只不過是一點基礎科學,他就不信他會輸給林老師。

「快抄!五分鐘抄不完這一段的,就給我再多抄五次!」



男孩的金髮被汗打溼,濕黏黏地貼在蒼白的額上。

「媽媽--嗚--不要走--爸爸對不起--我不敢了--」

男孩緊閉著眼,低喃的語音虛弱如被膠水沾黏在一起,若不仔細便只聽得一片模糊如風聲的囈語。

白芷坐在窗前的長毛地毯上,腿上展開剛贏來的筆電,似乎漫不經心的瀏覽著網路,偶爾分神注意男孩的狀態後,又無聊地回到電腦盯著螢幕打哈欠。

喬的母親擔憂地守在床邊已有一日又一夜,眼中透出疲倦的顏色。直到清晨才被白芷和管家勸去略作休息,白芷答應她會好好看顧喬。

沒辦法,誰讓她答應夫人了,她就得好好照顧這個麻煩的小朋友。

她看向窗外,秀眉微蹙。

清晨的光柔和地打在草木上,但空氣中始終有股肅殺之氣,連鳥兒的鳴聲都微現倉皇。清晨應該有更多鳥鳴的,但她看了許久才看到一兩個飛影掠過。

明明是個風光明媚的早晨,她卻感到風雨欲來的沉重感。

「真是麻煩。」

她動了動鼻子,隨之打了個噴嚏。她在山林中培養出的靈敏五感,在此時此刻反而讓她感到格外不愉快。

她站起來擰條毛巾,無聊地將喬的額頭當桌子隨便抹兩下便滿足地點了點頭,她果然是好孩子呢。喬要趕快好起來,她不喜歡阿姨焦心的模樣,她喜歡阿姨溫柔的微笑。

喬在她替他擦臉的時候睜開眼睛,水亮迷濛的眼神微微失焦,他像隻無助小動物般的眼神讓她呼吸一滯,她突然感到莫名慌張。

「看什麼看?」她粗魯地擦了擦他的臉頰,卻又覺得他紅通通的臉細嫩的彷彿吹彈可破,手便不知不覺地放輕動作。

他動了動櫻色的脣卻沒有發出聲音,像隻不舒服的小動物在被窩裡扭了扭,他漂亮的藍眼睛仍然充滿迷離柔弱的光彩,白芷平常看慣他大少爺的討厭性格,喬難得在人前展現的病弱模樣擊中她心中一塊柔軟的地方。

--好、好可愛!白芷在心中壓下這樣的感嘆。

「水。」

「不會說個請嗎?」

「水。」

「我討厭你這種語氣,我又不是你的僕人!」她不滿扁嘴。

少爺果然就是少爺,連病中也是這種慣於役使人的口吻。然而她還是將他從床上扶起,讓他就著她手中的杯子喝水。

喬昏昏沉沉地喝了幾口水便虛弱喘息。她將他輕輕放回床鋪拉好被子,喬迷糊地瞇著眼看她。

「媽媽,不要離開我--媽媽--謝謝你--」

這句低語由德文發出,但白芷猜到句子裡的含意,原本賭氣般的神情變得柔軟。

「你也知道阿姨多麼辛苦,要好好感謝她啊。」

白芷將被子拉到喬的脖子上,深深看了又睡著的男孩一眼。

在山裡的一切都懂得保護自己,柔弱的品種活不久便會被淘汰,白芷從小病了自己會好,受傷了就自己舔一舔繼續在山裡跑。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這麼貧弱需要呵護的存在,她突然感到很羨慕,被大人愛著守護著的小男孩,他知道自己有多麼幸運嗎?

但她不討厭,甚至覺得--好像多了個弟弟也不錯。她苦笑搖頭,又坐回窗邊繼續玩著手中的筆電。



層層烏雲遮住陽光,天空頓時變了臉色,灰暗的窗景讓小學生們皆頭腦昏沉。

明明一大早太陽公公的笑臉很燦爛,一堂課後卻發現暗沉的天際線壓得很低,天空彷彿變成一把又髒又灰的濕拖把,怎麼也扭不乾淨。

一絲微風也無,濕熱悶重的空氣壓得眾人喘不過氣,空氣中隱隱飄著腐臭味,怎麼找卻都找不到惡臭的源頭。

近期小鎮也怪事頻傳。除了怪病不斷蔓延外,還出現過遮蔽天空的蝗蟲遷徙潮,人們惶惶不安,求神拜佛也得不到回應,一時鎮上充滿緊張氣氛。

這樣的氣氛也影響到學校的孩子。學校裡從大人到小孩都無精打采,看著時鐘等著下課鐘響。

午休時間,阿華拿著食物來到焚化爐空地,卻不見盒子裡的小黑狗。她在附近找了一圈,發現角落通往後山的鐵絲網破了一個洞,她有預感,小黑狗可能從破洞跑到後山裡。

學校的後山是一大片雜樹林,腹地頗大,學校老師皆耳提面命不准學生到後山玩,怕有蛇會傷人。如今看慣鬱鬱蔥蔥的樹林卻莫名陰森,彷彿內裡藏著某種未知生物,淡淡的腐臭味在空氣中飄散。

黑雲壓得很低,沉重空氣壓著風雨欲來的龐大壓力,卻又過份安靜,這種大雨要落不落的時間點是最讓人心焦的。隱於陰影中的後山更瀰漫恐怖氣氛,阿華看著如猙獰獸口的破洞也不禁感到緊張。

但午休時間不長,她實在沒有磨蹭的閒暇,她不再多想鑽過鐵絲網的破洞,鐵絲網的另一側更是靜得恐怖,彷彿蟲聲鳥鳴都被什麼給吃光了。

「小黑狗--小黑狗--」

她小心翼翼的在昏暗林中邁步,手持食物一面呼喚著小狗。

時間彷彿過得比平時緩慢,才幾步路她便壓不下胸口如雷的心跳聲。空氣如黏固的琥珀,她感到自己如就快被留在這荒蕪林地中的昆蟲,周圍的惡臭更是濃的猶如實質,直覺要她趕快離開。

她忍住想嘔吐的衝動,正要轉身離開時,一旁的草叢卻動了動,搖搖晃晃地走出一抹熟悉的黑色影子。

「小黑狗!」

她一時忘卻原本的恐懼,開心跑過去蹲在小黑狗前。

小黑狗看起來很疲倦,長長的舌頭掛在嘴邊,一雙紅瞳在暗處猶如會發光一樣。阿華將特意省下的食物放在牠嘴邊,小黑狗卻興致缺缺地偏開頭,阿華將帶來的牛奶打開,小黑狗嗅了嗅便用腳將牛奶打翻,隨即氣喘吁吁地趴在地上並將下巴靠在前肢上,無精打采地垂著紅眸。

「怎麼了?為什麼都不吃東西?」

阿華擔心地撫摸小黑狗的背,一摸下卻連皮帶肉拍下一塊。

「小黑狗你怎麼了--」

她這時眼睛習慣林中微弱的光線,這才看清小黑狗的皮毛東禿西缺,露出血肉模糊的腐肉。

空氣中肅殺之氣更重,大雨遲遲不落,無所不在的腐臭味更是濃烈。

背景隱約有午休結束的鐘聲。

她感到有些暈眩,剛站起身便聽到有奇異的吱吱聲打破林中的寧靜,一開始以為是頭暈造成的幻聽,但沒多久樹林底下的草叢紛紛搖晃,像是有潮水從林中深處捲息而來。

刷啦--刷啦--草叢裡湧出大批鼠類,幾乎將地面都淹過了,一批批地從阿華腳邊竄過,她一動也不敢動如立在水中央的礁石,心臟撲通撲通地都快跳出胸口。

怎麼會有這麼多老鼠?她看到這些鼠有大有小,不知從何而來又往哪裡去,逃難似地蜂擁而過。

小黑狗看到鼠群卻興奮起來,不費力地抓住一隻不大的老鼠塞入嘴哩,嚼動時還發出骨頭碎裂的聲音。小黑狗就這麼吃了三、四隻老鼠,動作也越發敏捷。

等到這批老鼠消失時,阿華看到小黑狗腳底壓著一隻肥碩的田鼠,利齒撕開田鼠的血肉,動作相當殘暴。不知是否為阿華的錯覺,小黑狗似乎體型大了一點。

牠將田鼠的肚子咬破拉出腸子,一面用毫無情感的紅瞳盯著她看,那是猶如掠食者盯著獵物的眼神。

阿華感到寒毛直豎,如臨大敵的往鐵絲網處倒退,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小黑狗從喉間發出威嚇的低吼聲,直到她退到十步外,小黑狗才對她失去興趣,專心將田鼠的屍體壓在掌下啃食,撕扯出鮮紅的腸子。

等阿華從鐵絲網上的洞再鑽出時已是一身汗。

頭好痛,雨雲壓得很低卻下不來,空氣中的腐臭味更重。

她終於蹲在鐵絲網旁大力嘔吐,吐到像是將胃都翻出來了,酸水仍不斷湧上。

她兩眼無神地盯著水泥土地面,她究竟養了什麼樣的怪物?

腦海中那雙紅瞳閃現,她一定見過那樣的眼睛,甚至小黑狗身上的氣味都似曾相識。那是股幽涼衰敗的氣味,她不久前才接觸過的。

怎麼辦?她該怎麼做才好?

阿華的額髮因汗濕而貼在額頭上,胃一陣一陣抽痛,她蹲下來拉著鐵絲網繼續乾嘔。



白石坐在桌前攤開厚重的教材本。這是林老師經年整理出來的教材和課堂計畫,上頭貼了許多隨手貼,寫滿教學反思和改善方法。

林老師的筆跡和他本人一樣秀氣,他不小心便看得入迷,差點忘了要備課。

他戴著口罩卻仍是皺起眉頭。一股腐臭味彷彿無孔不入,就算再濃的消毒藥水也蓋不過那濃重的屍臭味,燻得他頭暈腦脹心情大壞,腦袋也無法如平時運轉,只能窩在辦公室將門窗關緊一面生悶氣。

這陣子他一直在找那位金眼大妖,那位金眼妖怪應該不是這場瘟疫的源頭,但他總覺得那位妖怪一定有問題。

空氣中的潮氣很重,雨卻遲遲不下,沉重的溼氣讓他原本就暴燥的心情更糟。

他想到今早林老師又支著病軀吵著要來學校教書的模樣,眸光便柔軟下來。他用病會傳染的理由讓林老師待在他住處休養,甚至下了昏睡咒強迫他休息。

他撐著下巴,將手中寫滿註解的課本又瀏覽一遍,這才滿意地點了頭。

林老師就是人太好,對學生也不夠嚴格,這些學生才會基礎不好。他決定在林老師復原前將學生的基礎都打好,卻沒想到他所謂的基礎都是國中以上的課業範圍。

他向來都是不肯吃虧的性格,幫人代工更是無法想像。但他這回幫林老師代課卻甘之如飴,教課更是教出興趣,他搓了搓下巴的鬍渣想,他或許是當老師的料,心軟的老師不會是個好老師。

辦公室外的長廊突然出現尖叫聲,彼此彼落,白石比其他老師都反應都快,一個箭步衝出辦公室,便看到許多小朋友慘叫著從教室裡逃出,地面有大批老鼠隨著學生湧出,數量越來越龐大,如潮水般從靠近後山的窗戶湧入。

空氣中的腐臭味更濃,他不理會驚慌失措的學生,兩三步跑到空曠處,看著天空的神情嚴肅,聳起的劍眉間有隱隱殺氣。

不知何時起了霧,這霧卻不是清靜的,而是混合了瘴氣的惡味。

霧越來越濃,他駐足許久,不理會霧中惶亂的腳步聲和驚叫聲,也不理會在腳邊亂竄的鼠群。

直到一個閃雷劃過天際,他才有了動作,修長的身形很快便消失在漸濃的灰霧中。



阿華逃課了。

等她回過神時,她已經跑回大屋,站在大屋的門前發楞。

擋在她身前的是一隻立起來和她一樣高的狼狗。只是原本熟悉的狼狗,此時卻對著她壓低身體,從喉嚨發出可怕的咆嘯聲。

「小黑、小黑--」阿華的頭好暈,雙眼的視野都在搖晃,雙腳在顫抖,她只能啞著聲音喚牠。

卻換得狼狗更加攻擊性的姿態。小黑壓低著尾巴,對著她露出尖銳犬齒。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才好,就連小黑都要攻擊她嗎?

可是,她不想逃了。

「小黑--對不起、對不起--拜託,幫我--」

她勉強抬腿向牠邁步,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卻仍是一步一步地朝著狼犬走去。

終於進了狼犬鍊子可及的攻擊範圍內,她的心跳好快,而狼犬的反應比她更快,一聲低嚎便高高跳起朝著她撲來。

阿華感到小黑的爪子搭上她的肩膀,她還來不及退後便被狼犬的衝力撞倒,眨眼間,背已經撞到地上,狼犬呼出的唾液臭味撲面而來,一排尖銳犬齒在顫動的視野中閃動。

她只來的及伸手抵住狼犬的胸膛拉出點距離,狼犬的頭便直直朝著她的側臉落下。

濕濡的舌頭舔上她的臉和脖子,溫暖的噴息落在她頸間。

刺刺癢癢的,這是她所熟悉的溫度和觸感。

阿華放鬆地躺在地上任由小黑對她進行口水攻擊,直到她癢到輕笑出聲。

她果然沒有錯看,黑毛武士眼中那股熟悉的暖意。

阿華伸手抱住小黑的大頭,奇異的是,原本暈眩的頭、沉重發痠的肩頸,和逐漸模糊的眼睛,卻在小黑的舔舐下復原。

身體也恢復氣力了,彷彿就像小黑可以將她的恐懼也一併舔走。

好溫暖。

她休息一會兒,直到她感到四肢的力量都回復,這才起身和狼狗正對,真摯地看入牠那雙酒色的大眼中。

「小黑,我做錯事情了,一定要回去面對它--可是我一個人做不到,你可以幫我嗎?」

狼狗側著頭露出無辜又可愛的神情,就這樣和她對看半晌,隨即往外跑了兩步,回頭看她。

「小黑,謝謝你!」

阿華忙將狗鍊取下,用手緊緊握住。

她目光堅定地望向學校的方向,牽著狼狗毫無遲疑地奔入越來越濃烈的灰霧當中。

等她再度回到學校,學校裡已是一片靜悄悄,沒有人聲、沒有人影,被灰霧包覆的校區一片死寂,敞開的大門如欲擇人吞食的惡獸。

空氣中的腐臭更濃,小黑打了幾個響鼻,不斷甩著鼻子皺出怒紋。

「小黑,對不起啦!」

阿華的話才剛出口,黑毛的武士卻扯著鍊子拖著她進入學校裡。

她被鍊子拉扯著跟在狼狗後方跑,灰霧裡一切都看不真切,只有腐臭味越來越濃得宛如實質,薰的她很想吐。

才剛進入約操場的範圍內,阿華便看到霧裡有一物,黑黝黝地,彷彿會將四周的光都吸入,又像是剪開虛空後所遺留的一個影子。

黑毛武士停步,對著那物發出低啞的咆嘯聲。

那物轉身,露出一雙赤紅的眼睛。

「小黑狗!」阿華輕呼。

原本只巴掌大的小狗,如今已經比成年狼狗稍大,牠的四周散落著被剖膛露出內臟的小動物屍體,牠的嘴裡還叼著一隻烏鴉。

黑毛武士卻毫不畏懼,對著牠狂吠,狼狗清亮的吠聲彷彿子彈穿透霧氣,反倒是體型較大的疫犬露出畏懼的模樣,退了一步。

兩犬對峙,狼犬則是趁機踏上一步,步伐沉穩帶有高手風範。

疫犬又退了一步,嘴裡叼著的烏鴉屍體落地。

阿華緊張地看著這一幕,握著鍊子的手被汗打濕。

黑毛武士對著黑影狂吠,一雙酒紅色的眼睛銳利地盯著對方,而疫犬的頭越壓越低,縮緊身體,不敢和狼狗對上目光。

終於,當狼狗仰空一聲漫長的狼嚎,疫犬發出一聲如枯木斷裂的吠聲,朝著阿華的方向撲來。

黑毛的武士挺身擋在女孩身前,挺著驕傲的背脊,一雙酒紅眼睛被霧氣浸得又濕又亮。

然而在疫狗撞上一人一狗前,一柄木劍卻從濃霧中刺出,疫狗側身避開劍尖,但木劍的主人反應更快,轉平刺為左輪劈劍,木劍擊中疫狗腰側,劍招力量大得驚人,將牠遠遠的擊打出去。

疫狗發出淒慘的叫聲落到地面,柏油似的稠血飛散,濃霧中彷彿開了黑色的花。

挺直如竹的道士從霧中顯現身影,嘴角還噙著一絲倨傲且殘酷的笑意。

「不可以!」阿華忙奔出擋在疫狗前方,對著青年怒視:「小黑狗是我撿到的!你不可以殺牠!」

「哼!又是你。」白石不悅地抿起嘴角。

阿華側眼偷看疫狗,只見牠縮成一團低喘著,血紅的眼睛毫無生氣,這讓她想起剛撿到牠的模樣--那麼幼小又脆弱的生命,牠還只是個孩子啊!

「不殺牠,那你要放任這妖物害人嗎?」白石冷冷看著她。

「一定有辦法的,我不會讓你殺掉牠的!」

「那我就連你一起解決。」道士看著她的眼睛裡毫無情感,冷的如塊冰。

狼狗感受到青年的殺氣,擋在女孩身前和道士對峙。

同時間,倒在阿華身後的疫狗翻身而起,一跛一跛地逃入灰霧中。阿華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

於是女孩追在一抹發著惡臭的幽影後,疫狗一路撒下柏油般濃稠的血,速度也越來越慢。不知道追逐多久,阿華聽見背景有熟悉的轟鳴聲。

他們竟然不分方向,來到聚水坪了!

大海腥鹹的海風沖散了腐臭味,疫狗的步伐慢了下來,阿華也放緩腳步和牠隔了點距離。

追到了又能如何?阿華皺起纖細的眉頭苦思。

不知從何時開始,飽和水氣的海霧悄悄地從海上掩上路面,驅散凝著惡臭的灰霧。

驀然,恐懼彷彿小蟲子從腳底鑽入肉裡,阿華感到毛骨悚然,雙腳微微顫抖。她從聚水坪的霧氣中感受到無數道目光。

那些目光中有著憤怒,帶著狂暴,那是海坪上夜晚才會出現的妖怪,黑暗中的影子,如今趁著濃霧掩上陸地。無數的影子從海中浮出,有獸影有魚影,更有奇形怪異無法述說形狀的影子在濃霧中張嘴獠牙。

這些生於聚水坪的妖怪紛紛對著疫狗揮舞爪子、發出怒吼聲。

重傷的疫狗害怕地縮成一團,燒炭般的紅眼變得黯淡。

然而攪散濃霧的影子越來越近,從四面八方包圍住小疫狗,將牠往海濱的方向驅趕。小疫狗掙扎地倒退,一面從喉間發出恐懼的叫聲,不久便毫無選擇地踏上海坪邊緣,被湧起的波浪打濕黑毛。

阿華感到很恐怖,她被那許多充滿惡意的目光釘在原地無法動彈。

於是她什麼都做不到,只能看著小疫狗被白浪裡的無數手和爪子拖入海中,一開始還在撲打掙扎,不久便被無數利齒撕碎分食,海沫也被染成墨色。

這便是如今的聚水坪對於入侵者的敵意最直接的顯現。這是她不熟悉的聚水坪,阿華什麼都做不到。

她差點忘了,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聚水坪原本就是個殘酷的地方。

海坪上的妖怪在分食受重傷的疫狗後,紛紛挺身轉向,對著人類女孩露出惡狠狠的目光。

被無數充滿惡意的目光逼視著,阿華感到自己也和小疫狗一樣,都成了海坪的外來種,都是當地徘徊者排斥的對象。

當聚水坪主人不在的時候,聚水坪變得如此陌生、恐怖。

阿華小心翼翼地退離海濱,離開時仍有無數充滿惡意的目光刺著背脊。



當日傍晚阿華回到大屋時,小黑已經被栓回牆上了,她仔細檢查小黑後總算鬆了口氣,還好道士沒有傷害黑毛武士。

小鎮下了整夜的磅薄大雨,將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腐臭味都清洗乾淨。

原本生病的鎮民也很快康復。最讓孩子們高興的,莫過是自然老師病好了又回來上課,他們才不要那位惡魔老師繼續教他們呢!只會用棍子和叫人背書的老師最討厭了!

阿華悶悶不樂許多天,直到白芷又回來上課,這才稍稍展顏。

白芷仍是慣常的目中無人,卻在放學前要阿華周末到喬家玩,說是喬的母親要白芷邀請她,那是慶祝喬小少爺康復的茶會。

夏蟬最後的鳴叫再也留不住夏天,秋天沒多久便逼著學生換上長袖卡及制服。

小鎮的生活又恢復平靜,冥冥中卻又似乎有什麼改變了。

又是一個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漆黑夜晚。

小小的人魂,總會在這樣的夜裡悄悄來到海坪。

然而這一次,發著微光的人魂遠遠地待在岸上,沒有踏足海坪上,就這麼站在一叢馬鞍藤邊,望著黑影幢幢的海坪。

聚水坪主人不在的時候,海坪上的波浪特別洶湧,徘徊者的目光特別險惡。

人魂遠遠駐足著,像是想要接近又不敢繼續前進,小臉龐上一雙茶色的眸子裡除了倔強外,又多了一抹留戀與哀傷。

大妖石影出現在聚水坪上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

小貓總算會怕了,她是該害怕的。但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而感到一股自家孩子被欺負的不快。金眸噙著殺氣,海坪上巡迴的黑影紛紛如受驚的魚群散開躍入海中。

石影仍氣呼呼的不解氣,卻感到人魂的小手悄悄地揪住他的袖角。

大妖的眸子頓時柔軟下來。

就算內傷還沒痊癒,他也實在很睏,但晚上不睡覺來陪著小貓看海,似乎不再是那麼難熬且辛苦的的工作了。

他就這麼陪著發著微光的弱小人魂又坐了許久,原本以為夜晚會如此平靜的結束,卻在人魂就快要睡去之前,一個高大的黑影搖搖晃晃的從海坪走過來,儘管石影大妖的目光充滿沉重壓力,那道黑影仍是艱難而緩慢地來到女孩身前,伸出長長的手,指尖夾著一朵黃色的苦濱花。

「這是給我的嗎?」阿華看向黑影。

黑影沒有回應,只是維持著遞出花朵的姿勢。

阿華從牠指尖接過苦濱花,黑影便又搖搖晃晃地回到海坪上。

石影冷眼看著這一幕,看著發著微光的小小人魂露出淡淡的微笑。

浪潮一波又一波,白浪不停息地拍打著礁岩,規律的搖動孩子的夢境。平靜而安詳的夜晚,苦濱花在暗處悄悄綻放著,彷彿聚水坪不曾改變過。



【疫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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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omments:

匿名 提到...

那個黑影是誰啊??

須磨 提到...

那個黑影現在還是秘密喔~

可能要再過個幾章才會解謎了,感謝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