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4/08

人魚賴上我 (二)

駿馬輕快地揚蹄,拉著車隊如飛般奔跑,遠遠地,長長的車隊宛如月影般在草原上滑過。

我決定要先去悲傷平原找悲傷女神,悲傷女神珍藏了世界上所有的悲傷,所以要找到最感人的悲傷一定要先找到悲傷女神。

悲傷平原是個沒有風的地方,連硬心腸的北風都不願進來,因為所有的草都在哭泣,都在流淚,吵得風都不肯進來。

所有被遺忘的悲傷都會化成夜晚的雨,落在悲傷平原上。有時候雨如棉絮般細細小小的,有時候雨卻又像是從天上倒下的水足以淹沒整個悲傷平原。不論雨量大小,悲傷平原每天傍晚都會下雨,每滴雨都藏了個悲傷的記憶,而悲傷平原的草就靠著雨灌溉長大,所以都很愛哭。

這些愛哭的草一哭就開始唱起悲傷的歌,飄飄忽忽地在草原上打轉。奇怪的是,整個草原的草總唱著同樣的歌,嗚嗚地唱著,一遍又一遍地唱著。這些歌像是一陣風般刮過草原,繞著馬車打轉,引誘著駿馬流淚。

只不過駿馬和馬夫的耳朶早就都用布堵住,聽不見草的哭聲,他們的嘴巴也緊緊用布條綑綁起來,這樣才不會喝到悲傷平原的雨。

傳說,悲傷平原的歌聲會讓人失去方向,悲傷平原的雨喝了就會忘卻快樂。

本王子很好奇,於是我打開窗戶聆聽草原的歌聲,她們不斷唱著重複的片段。

公主垂死的聲音就要離去
悲傷女神也無法挽留


我並不喜歡那像鋸木般粗噪的歌聲。

為什麼?悲傷草原唱到嗓子都啞了,為什麼還不停止?

於是我對著草原歌唱:「最後的王子來到草原,低頭求懇女神賜與,他只求一滴最悲傷的雨,好讓王子能夠許願,好讓王子公主相聚,快樂生活永永遠遠。」

哭泣的草原停下來聆聽我的問題。要知道,所有的王子都有副從小訓練出的好歌喉,這樣我們才能兵不血刃地,輕易贏得公主的芳心。

草原回道。

啊!不懂悲傷的陌生人
悲傷女神愛飲悲傷淚水
取個杯,裝滿水
女神神殿爲你開


我低頭思考了一下。

要知道,當一個王子是很辛苦的,常常要解一些奇怪的謎,畢竟路途上常會遭遇到的線人--貓和貓頭鷹--總愛打謎語,所以雖然王子們大多都不聰明,但我們都善於解謎。

「這個謎語很簡單,悲傷女神愛飲悲傷淚水,淚水可以用來收買女神,取個杯裝滿水,那個水應該指的就是悲傷淚水,只要有這樣一杯淚水神殿就會打開。」

我對自己這麼快就解開謎語很是自得,忍不住又從腰間抽出寶劍當作鏡子般使用,左看看又看看,朝著鏡中自己露出閃亮潔白的微笑,看了很久才滿足地收回寶劍。

天色漸晚,斑斕的雲彩低低壓在草原之上,天空像是打翻顏料的調色盤般,到處都有色彩鮮豔的漩渦在轉動。

這是因為悲傷正在往悲傷草原上匯集而來。我曾聽說過,被遺忘前的悲傷都有著最絢爛的色彩,但我不懂為什麼悲傷在被遺忘前總是特別燦爛。

我頗感有趣地看著雲層漸厚,草原上所有的草也都停止歌唱和哭泣,紛紛伸長了身子往天空開展葉片。草原上所有的生靈都在觀看,都在等待。

然後,蓬勃大雨就無聲落了下來。

那雨是奇怪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就像是有人摀著嘴鼻的那種哭法,哭泣的卻是天空。

每滴雨卻都像拳頭那麼大,看似重重地落在草上,卻是一點重量也沒有地滑進草叢裡。

我拿起桌上的黃金杯放在窗外,杯子很快就滿裝滿悲傷的雨。當我將杯子拿回時,我不禁奇怪於悲傷的毫無重量。它是那樣的輕,被裝到杯子裡就失去原本璀璨多變的色調,反而變成種沉得像生鏽刀刃般的顏色,又陰暗地宛若絕望。

我厭惡地將手伸長,讓杯子離我遠遠地,開始對著窗外發出清亮的歌聲:「敬愛的女神請聽我說,我帶著悲傷的淚水而來,最後的王子懇求妳的垂憐,賜予一滴最悲傷的雨。」

草原發出一道長長的嘆息。

雨安靜地落著,透明的雨滴折射雲層炫麗的色彩,交構出迷離的光影。我揉了揉眼睛,雨中光影奇異地交織成一座巨大的灰色城堡,而我的馬隊正通過護城河上的吊橋進入城堡。

這是個很老、很老的城堡,所有曾有的顏色都被悲傷的雨沖刷殆盡,被洗得蒼白如白樺木的樹皮,又如失去光澤的珍珠。然而靠近一點,灰色的霉侵入所有牆的細紋中,古牆的皺紋讓它更老了,更有種永遠都無法修復的頹圮。

這個城堡只會一直老下去,卻永遠都不夠老,畢竟城堡的主人是很老又不夠老的悲傷女神。悲傷女神就像城堡一樣老,卻也不夠老,因為悲傷一但老了就會變成絕望,所以悲傷女神永遠都無法變老。但悲傷女神也不年輕了,沒有人能一直悲傷還保持年輕,畢竟悲傷是最能消耗時間的了。

雖然還不到絕望,但這個城堡的氣氛還是太陰沉,太安靜了,我不喜歡這樣的城堡。我從來都不曾感受過這種無聲的痛苦,我有些不耐煩地看著這一切,直到馬車進入城堡中庭的那一刻。

城堡的本體是一棟奇異的建築,就像將一個巨大的酒瓶直接插進地面,在大雨中泛著如鐵銹般的暗光。

最後,馬車緩緩在巨大的酒瓶前停下,本王子仰首看著這個幾乎要碰到天空的巨大酒瓶,心裡卻陡然出現強烈的抗拒。

我不想進去了。



滴滴答答,那是雨打在窗簷的聲音。

王后望著窗外的雪,她的嘆息輕柔地如蘆葦摩擦的聲響:「如果我能有個女兒那該有多好?她的皮膚當像雪一樣白皙,她的紅唇當像鮮血一樣紅潤,她的頭髮當像上好的黑檀木一樣漆黑。」

嘆息雖輕,但她的國王無意中聽到了,國王因此感到很不快樂。他傳來最親密的侍者,偷偷吩咐他道:「如果王后生出位公主,那就……」



我一恍神,發現自己無意間喝了一口杯子裡的雨水。

第一次,本王子感受到一股陌生的情緒。這種情緒是這樣的陌生,我坐立不安,但尊嚴又不讓我表現出任何軟弱。

小不點在身邊哭得彷彿腸子都要斷了,用帕子將鼻涕吹得如號角般響亮。

「嗚嗚……嗚媽媽……」

我曾聽說過,小不點很小就離開他的母親,為什麼那麼遙遠的過去還會為他帶來悲傷?但這點疑惑卻很快被不耐淹過。

我推開越哭越吵的小不點,推開車門踏入深沉夜色中。我發現自己被一種嗚咽般的寂靜包圍。

「我可是答應前巫婆要帶給她一個最悲傷的故事,我怎能在這裡停下我的腳步?」

於是,本王子挺直了高傲的背脊,毫無猶疑地走進那怪異的宮殿。一入殿門,悲傷女神的宮殿原來是個大酒窖,滿滿的酒瓶從地底堆到宮殿的頂端,無數瓶子發出奇妙的光澤,像是月光染了鮮血般艷麗。

我一面對著滿酒窖宮殿嘖嘖稱奇,一面繞著偌大的宮殿找尋悲傷女神。但走了一圈,整個宮殿卻是空盪盪地毫無人氣。

悲傷女神究竟到了哪裡?

面對空蕩蕩的酒窖,我隨手拿起一瓶酒瓶拋擲,酒瓶裡的酒漿比想像中的沉重黏稠。

「年輕人,不要碰我的酒!」

尖銳粗躁的女音讓我險些接不住酒瓶,我手忙腳亂地接住酒瓶回身。

海市蜃樓般,大廳中央浮出巨大的灰色沙發,沙發上有一個穿著華麗長裙的小女孩,她的眼睛似乎很老很老了,但她的面孔堆滿了少女的憂鬱,這讓她看起來似乎很老又永遠不夠老。

她捧著一杯裝著酒漿的玻璃杯,瞇著眼睛宛如微醺的貓,眼睛裡的淚水不斷滴落酒杯裡,我覺得那酒一定又鹹又苦。

她的頭上戴了頂由枯萎花瓣編成的花冠。她的頭髮很長很長,幾乎堆滿了整個大廳的地板,我這時才發現蒼綠的長髮蔓延到我的腳邊。我只得退後一步來避開一蓬秀髮有生命般的蔓延。長髮的端點開出許多怪異的花朵,那是種介於潔白鬱金香及枯萎的龍膽花之間的花,發出種彷彿就要過期的薰香。我不著痕跡地拿出潔白手帕掩鼻。

許多小女孩正忙碌地在大廳中來來去去,採集花朵,手中的籃子似乎永遠都裝不滿,這些小女孩臉上都沒有笑容,宛如偶人般單調。

「年輕人,過來,幫我澆澆水。」頭也不抬地,悲傷女神一張口便是沙啞語音,彷彿喉嚨已被酒燒壞似的。

怎麼過去呢?

我看了看地面,滿地的頭髮,我找不到地方落腳。於是我決定敵不動我不動,做了個王子對女士禮敬的動作:

「請問,這些是什麼花朵?」

悲傷女神仍是盯著酒杯裡面,輕輕笑了起來。

「這是由悲傷澆灌出的花朵,每次下過雨後,我就讓孩子們摘了來釀酒。年輕人,快幫我澆點水。」

我不想過去,又轉了話題。

「這些花長在妳的頭髮上,拔起來會痛嗎?」

悲傷女神自嘲地笑笑:「廢話,想要保留住悲傷總會有些痛苦......年輕人,你到底要不要幫我澆水?」

我定定地看著她灌下一整杯酒。悲傷女神露出微醺的慵懶,臉上泛出甜蜜的笑容,當我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時,悲傷女神卻哇地大哭出聲,她髮上的花緩緩凋謝。

「敬愛的女士?」我試探地喚她,但悲傷女神哭得是那樣傷心,她趴在沙發哭得宛如天地就要毀滅。

悲傷女神不停地流淚,眼淚一落地便發出痛苦的嘶嘶聲,所有沾到的髮絲都因為悲傷而枯萎。

隨著她越哭越傷心,我驚恐地看著她連同頭髮都緩緩脫水乾枯,她的身形一下子從小女孩褪成乾枯的老人,蒼翠的頭髮也轉成乾枯的白色。

我手中還握著在外頭接過雨水的黃金杯,掙扎了一會兒,終於我鼓起勇氣踩過滿地脆弱銀絲,那些銀絲宛如乾草般脆弱,一踩上便柯茲柯茲地碎裂。我走到沙發邊,將一點水倒在她頭上。

一旦灌澆雨水,悲傷女神就像吸飽水的玫瑰般綻放,又回復到原本肌膚的光潔飽滿,而她的秀髮又刷地蒼綠,變化之快讓我一個不穩跌落地面,被層層髮浪淹沒。

等我好不容易站起,我驚恐地看著悲傷女神又重開了新酒開始灌著,一但喝醉了就開始像個瘋子般哭泣,又漸漸失水凋萎。

「有一個悲傷逃走了,從我的寶庫中逃走了,從悲傷草原中逃走了,那個最悲傷的悲傷!」

她哭得是那樣傷心,頭上的花又快凋謝了,王子忙拿起酒杯澆水,這樣她才有更多的眼淚可以哭。

「最悲傷的悲傷?」我重複。

「是的,最悲傷的悲傷。」悲傷女神哭得更傷心了。

「那是世界上最後一位公主的悲傷,它就這樣逃走了。」

我一下來了精神:「那麼,那個最悲傷的悲傷是怎麼逃出去的?它又往哪裡逃去?」

悲傷女神突然伸手捧住我的臉,我只好屈膝蹲在她面前,既然對方是女神,那麼對她屈膝也不算屈辱,我也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悲傷女神用我的眼睛當鏡子照,她不斷地流著淚,銀色的眼瞳被淚水浸的通透。於是我看見了,那是一片翠綠的宛如就要滴出水的森林,本王子認得這個森林,這是歡樂森林。

森林裡有個可愛的小木屋,但小木屋的四周都乾枯蒼涼,原本的綠地不再,旁邊的田地荒蕪,花圃裡雜草叢生。

那肯定是逃跑的悲傷落地之處,我握緊了拳頭。

「年輕人,幫我將那個最悲傷的悲傷找回來。」悲傷女神的雙眼深陷,臉上的肉都陷入層層皺紋當中,我忙又幫她澆了點水。

「如果我幫您找回,您能告訴我那個最悲傷的故事嗎?」

「不行,但是我可以讓你喝一口酒,年輕人,想要知道悲傷,你得自己品嚐才行。」

「好,那就這麼決定了,我去幫您找回那個最悲傷的悲傷。」

於是本王子神色飛揚地離開了悲傷女神,將悲傷草原上的悲鳴留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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