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09

Wind whisperer 【七】

某個風和日麗的周日,班長將我和Abad拉出學府,我莫名其妙就跟著班長上了捷運往台北市區走。

坐在椅子上隨著車身搖晃,我手裡拿著導盲棒、Abad腳邊歇著他心愛的導盲犬,我們三個盲人安安靜靜地坐成一排,但我仍能感受到附近窺探的目光落在肌膚上很不舒服。

班長將我拖出來的藉口是說要帶我出去長長世面,但似乎Abad時常被班長拖出來長世面早已見怪不怪,他便只是淡淡地告訴我,興許又要去探鬼屋要我有心裡準備。

我越聽越困惑,等車時私下揪著Abad的脖子咬耳朵,這才稍微弄清楚一點事情的輪廓。

班長似乎和校外某個徵信社的人有往來,當徵信社遇到某些需要我們的案件時,便會找上班長請她幫忙。

通常都是鬧鬼的屋子或者傳說中的兇宅,班長會看情況帶幾位同學一起到那個地方開場演奏會,說穿了有點像是利用音樂的共鳴來平和屋子裡的戾氣,疏導不好的死氣,若有必要會用音樂引導被困在屋中的死靈。

兇宅鬧鬼通常都是夜晚的事情,所以我們直到傍晚才慢吞吞的出發。在車上班長放任我和Abad在一旁咬耳朵小聲討論,她難得如此安靜似乎在考慮什麼似的。

到站後,剛出捷運站後就遇到前來接洽我們的人,班長叫他小吳,他身上一股古龍水的味道薰得我腦袋昏昏地,Abad也不由自主地陪著我落下幾步躲在後頭。

班長完全不介意,和他並肩而行走在前頭,小吳一面領著我們一面像班長形容這間鬼屋,他的英文帶著親切的台灣腔,說不清楚的地方我也能在腦子裡補足。

「這是一棟剛蓋好沒幾年的公寓,剛賣出去沒三年就出問題了。兩年前屋主租給幾個大學生,其中一位大學生住了沒兩個月便跳樓自殺,幸好在三樓只是摔斷腿,那群大學生連夜搬出。後來屋主回收自住,發生一些事情讓他們相信屋裡有厲鬼便不敢再住下去。」

「如今不止這一戶,上一層的居民也傳出鬧鬼事件,據說每天晚上總有一戶會被鬧上半個晚上。」

「怎樣的鬧法?」班長問。

「說是沒有小孩的地方出現小孩哭聲、門窗會自己開啟,要不然就是睡到半夜感覺到有很多人在抓自己的身體……」

「那麼,跳樓的大學生怎麼說?」

「他說,是個從來沒見過的女人推他下去的,說他佔了她的牀。」

「蓋大樓時有發生什麼事情嗎?」

「有發生過鷹架崩落的事件,兩名工人受傷不過不致命,休息幾天就好的小傷。」

「嗯……那你們的判斷是?」

「老問題,這裡是聚陰之地,匯集太多負面的氣,所以躲了很多陰的東西。處理方式還是老樣子,請你們去演奏一場音樂疏通聚集的陰氣,讓陰間的人能夠來帶他們離開。」

我忍不住用中文問他:「可是這方法治標不治本,或許平靜個一兩年,不是又會重複同樣的問題嗎?」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啊,除非將整個台北推倒重蓋,要不然也只能像現在這樣,每一兩年就找你們來疏通一下。」小吳的語音中也有些無奈。

我想到Abad,忍不住又問:「不會有危險吧?」

為了讓我們全部都聽的清楚,小吳這次用英文回答:「半年前我們請法師來看過了,他說這裡沒有什麼危險的妖怪只有無害的人魂,所以沒有危險性無須擔心。」

我不放鬆地追問:「那為什麼你們不找法師超渡亡魂,卻找上我們這些外行人呢?」

「是我要小吳讓我們做的。」班長插話:「記得我說過嗎?就算我們不進唱詩班,還是有我們能夠做的事情。」

原來班長說的就是這個……我暗嘆了口氣,問:「那你們以往演奏的曲子是?」

「上次只有我和Abad,我們演奏的是巴哈的Das Musikalische Opfer 的第一節。」

Abad知道我不懂德文,用英文重複一遍:「The musical offering的第一節。」

我按著額頭想了一下,問:「是那首巴哈的螃蟹卡農曲?(註一)」

我知道這首曲子,是巴哈的遊戲之作,也是極有趣味性的一首曲子。這首曲子可以從頭彈到尾、再從尾倒退回來演奏到原點然後重新再重頭開始彈,就這樣曲子自己繞成一個圈子,能夠一直生生不息的重複下去,樂譜就像是一隻咬著自己尾巴的蛇,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

有趣的是,這首曲子可以同時從頭開始彈和從尾往前彈奏,這樣的和旋尤其和諧、美好。

我大概懂得班長的考量。同時往前彈和倒退彈這首曲子就像是陰與陽的調和,而且這首曲子的曲調簡單,可以無止盡地一直彈下去,利用這首曲子和諧的共鳴用來調整陰陽不調和的氣氛很好,但彈奏的兩個人必須要有很好的協調力和默契才不會彈的荒腔走調。

「我和Abad練習過很多遍了,所以那首曲子一直都用得很順手。」班長笑了笑:「不過今天我打算換首比較不挑戰默契的曲子……同樣也是卡農(註二),D大調卡農(Pachelbel's Canon) 你們都沒問題吧?」

這首卡農曲很有名,我想大概所有人都聽到膩了。

D大調卡農是由一把大提琴和三把小提琴的和音組成。大提琴負責低音和聲部分,三把小提琴則是都拉奏完全相同的旋律,前後僅三段不同的旋律,每段僅兩小節的旋律供重複拉奏。 這種大逆循環的演奏方式很簡單也很優美,難度也不高,儘管我們四個人從未一起練習過也能上手。

「我帶了波賽芬出來,我負責低音和音的部分。但是你們三位不會都正好帶著小提琴吧?」

班長愉快地道:「小吳有學過小提琴。而Abad和我的副修也都是小提琴,我們三個人確實都將小提琴帶出來。」

「小吳也加入?」

小吳道:「我只是學了點皮毛罷了,不過這首我應該沒問題,最近有練習過。」

「那我們就快點走吧,現在應該已經天黑了,我們也不能太晚回去。」我只能如此說道。

「到了。」

小吳領著我們進入公寓裡,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一進去便感受到從腳底升起的冷意。班長則是直接打了個噴嚏。

現在已近暑夏,儘管傍晚外頭仍是有些悶熱,但公寓的玻璃門一關,裡頭的空氣涼得我的寒毛都豎起,我聽到Abad不舒服地搓著手臂。

小吳卻似無所覺地領我們進入電梯:「在三樓,屋主將鑰匙給我了,他還說如果晚上回不去可以在他這裡休息。」

我悄悄地握住班長和Abad的手,他們也緊緊地回握住我的手。

電梯停止的時候,Abad的導盲犬突然很大聲地旺了一聲,嚇得我摔落琴盒。

「Momo!」Abad不停呼喚愛狗,但那隻原本一直都很安靜、安靜到缺少存在感的導盲犬卻不停地對著電梯門外狂吠,我們怎麼拉牠都不肯從電梯裡出來。

後來用盡力氣,四個人扯動狗繩才將Momo從們裡拉出來,但一到電梯外頭Momo卻又安靜下來,只偶而從喉嚨發出奇怪的聲音。

「Momo在害怕。」Abad蹲下抱著愛狗安撫牠。

「這是鬼屋,狗兒本來就敏感,這樣的反應很正常吧?」小吳道:「要不然將狗綁在門外,怕牠進屋會叫的更兇。」

我們無可奈何地將Momo栓在鐵門上,Momo從喉間發出可憐的嗓音,像是央求我們不要將牠留下。

我們仍是狠著心進屋,但鐵門沒有鎖上,留了一個縫隙讓我們能聽到Momo的叫聲,原音是Abad怕別人會牽走他的愛狗。

小吳一進屋就將所有電燈打開,我一時回不過神,不懂為什麼要開燈,過了一會兒才想起小吳和我們不一樣。

我們找了個空曠的地方將樂器拿出來架好,Abad邊調音卻咦了一聲。

「怎麼了?」我停下來問他。

「小提琴好重……」

班長也附和道:「我也是。」

「以前也會這樣嗎?」

班長想了一下,這才道:「有時候會,可是沒有這麼重。」

小吳這時巡過整間屋子,站到我們身旁拿出小提琴調琴,我意外地發現他不像自己說的那樣只懂點皮毛,他演奏出的音符濃重飽滿情感,看來是下過一番苦功夫的。

他也咕噥了一聲:「好沉。」

我閉眼感覺一下,卻沒有感受到波賽芬有什麼不同的地方。但只要我一停下拉弦,我就可以感受到很不和諧的感覺。

明明屋裡只有我們四個人,感覺上卻像有很多人圍著我們、擠壓我們的空間,我甚至聽見不該出現的喘息聲,從四面八方將我們包圍。

班長或許也感覺到氣氛不太對,她握了握我的手又握了握Abad的手,打氣道:「我們趕快彈完,等下我請你們吃晚飯。」

小吳則是在旁邊笑道:「晚餐就我請吧,我知道街角有間不錯的餐廳。」

「那好,我們快點開始吧。」我好懷念外頭熱呼呼的空氣。

我架好樂器,先拉出兩小節低音和音,隨即先是班長加入和音,八拍後Abad重複班長拉過的音符,兩個小節後小吳加了進來。

很好,儘管是第一次合作,我們的卡農很和諧,很有溫度。

我的低音和旋不斷重複簡單的音符。我抱著波賽芬,波賽芬的震動將我的胸口填的滿滿的,此時我感到很幸福,我和波賽芬如同一體,發出很溫暖的聲音振動周圍的大氣。

驀地一雙冰涼的小手攀上我的小腿,在我腳邊喊著「媽媽」、「媽媽」,我頓時拉錯幾個音,班長也有些呼吸紊亂,小吳也慢了兩拍。只有身旁的Abad還鎮定地拉出一串清越完美的音符。

那雙小手不經意碰到波賽芬,尖叫一聲被遠遠彈走。

我忙靜下心,將心定在卡農的音符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那幾個低音。

我的低音是小提琴的錨,一但我平靜下來好好拉弦,小提琴也很快回到正常軌道,這回有了心裡準備,就算鬼哭神嚎也無法再驚斷我們的演奏。

人們懼怕鬼魂,害怕看不見、也無法理解的事物,但我本來就看不見,所以便不怎麼害怕,不久便沉浸在重複不斷如河水般流動的音符裡,渾忘了有整間屋子的鬼魂正圍著我們。

儘管冰冷的氣息越來越接近、紊亂的呼吸幾乎就要噴在我的臉上,但我沉浸在大提琴的樂聲中,彷彿自己也化成一串串的音符被琴弦彈奏出去。

我們的音樂震動屋裡每個角落的空氣。當我彈奏波賽芬時,我總是必須將自己全然敞開,敞開我的心胸、放空我的靈魂。

我得倒空我自己讓音樂進入再抽離、進入再抽離。

放空我自己的同時,卻同時又陌生的意識流入心中,就像是有一群人也將心敞開,在我耳邊傾訴他們的經歷和所擁有的一切。

■■

他們在黑暗中一直逃、一直逃,身上有鎖鏈的聲響、身後有黑翼的追逐者,可是他們還留戀著這個世界,他們不想離開。

他們便躲到這裡,這裡的空氣很適合他們,而追逐他們的死神則是露出很困惑的神情離去,彷彿看不到近在眼前的他們。

剛開始一個兩個,然後是一家兩家,越來越多人在這裡住下來,搶奪不多的空間。他們居住都不夠了,人類的存在壓迫他們所剩不多的立足地,於是他們聯合起來將人趕走。

人類很容易接受暗示,即使他們沒有什麼能力也不算有害,人類只要看到個影子便能將自己嚇的屁滾尿流。而他們對於嚇人也越來越熟手,又團結力量大,不多時這棟公寓便空出一間空室做為他們的巢穴。

他們只需要一點空間,一點自由,一個可以躲藏的地方,這樣很過分嗎?

但人啊,是很貪心的,就算變成鬼也一樣。一開始他們要的只是一個可以躲避死神的地方,等他們有了這麼一個落腳地後,他們便要得更多。

有了無盡的時間可以發呆、可以回憶、可以思考,甚至足以孵化藏的不深的仇恨,他們便恨起在生時的冤親仇敵,思思念念著要怎麼報仇、如何逼迫曾傷害過自己的親人朋友。

墮胎的孩子恨著母親、被拋棄的老人恨著自己的孩子、被利用的女人仇恨欺凌自己的男人、被社會拋棄的少年恨所有所有的人。

這裡就聚集了這樣一群以此為巢,恨著所有人類、想要復仇的鬼魂。

有懵懵懂懂的孩童、有走路巍顫顫的老人、有失去孩子的父親也有遺失孩子的母親,四周炯炯的目光落在肌膚上如霜般寒冷,想要找到恨一個人的理由,理由實在太多了。

我被如是冰冷的目光凍醒,這才發現只剩我還在拉琴,另外三把小提琴不知何時停了。

四周過份安靜了,我甚至聽不到Abad、班長和小吳的呼吸聲,不禁有些緊張,卻不敢停下拉弦的手。

突然尖叫劃破寧靜的夜,尖叫聲從隔壁寢室傳出,我認出那是班長的嗓音。

「憶快跑!跑啊!」

我的琴音嘎然而止,四周突然又安靜到只剩我的喘息聲。究竟在我出神的時候發生什麼事情?我抱著波賽芬往班長所在的寢室跑,卻忘了我並不熟悉這間屋子的擺設,被桌椅一擋便摔得四腳朝天,手中的波賽芬撞到桌角發出重重的碰撞聲。

我心疼地撈起愛琴,卻沒有時間查看琴的狀況,只能將波賽芬小心地放到角落,拿起琴弦充當導盲杖往寢室的方向找過去。

四周冰涼的呼吸更近了,身體變得好重,像是有許多人正攀抓著我的四肢,將臉貼在我的臉側吐息。

「Sanghetha!Abad!」

我大叫,手中的琴弦敲在門板上,我終於來到寢室的入口。

我聽到房裡有很輕的啜泣聲,心裡不禁戈登一聲。

「 Abad,是你嗎?」我故意用琴弦用力敲門板,製造些噪音讓屋裡不會安靜到令人害怕。

「憶銜,跑、快跑……」他微弱的聲音從角落傳出。

Abad是個很安靜,但很較真的男孩,也是全班唯一一位不懂中文卻很認真的將我的名字唸對的同學。儘管他很少和我交談,但當我們一起合奏時,我們的心卻那麼貼近,就像真正的兄弟姊妹一樣。

「Abad,跟我說話,Sanghetha在你身邊嗎?」我一面問一面豎起耳朵,門外隱隱有狗吠聲旺旺地叫個不停。

當我踏進寢室時,突然有無數冰涼的小手拉住我的腳踝、抓爬我的褲管,我一個重心不穩被拉跌地面,更多小手胡亂扯動我的衣服、頭髮,許多小手帶著惡臭撲面而來,摸上我的臉頰,小小的指甲在我的脖子上烙下火辣辣的抓痕。

這些手的力氣越來越大,將我往角落拖去,掙扎中我不時撞到木板這才知道我被這些手往床鋪底下拖。

「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這些抓著我的小人在我的耳邊用嬌嫩的聲音呼喚,不多時我已經半個身體被拉進床底,四肢都有火辣疼痛的抓痕。

「媽媽、媽媽,為什麼要拋棄我們?」

「媽媽、媽媽,不要再離開我們了……」

「留下來……留下來陪我們玩……」

和他們奶聲奶氣的嗓音不同,這難以記數的小手越來越粗暴,用種缺少理智的固執將我往床底拖,無數拍打抓扒在我臉上的手讓我難以發聲。

突然間,原本在門外狂叫的狗吠越來越近,最後在寢室門外對著我的方向狂吠。

Momo或許掙開被綁在門上的結跑了近來,Abad也不捨得綁得太緊。一開始Momo只是在寢室門口叫,見我整個人就快被拖進床底下這才衝進來叼住我的領子往外拖。

有了Momo的幫助,我扳住床板掙扎扭動著將自己拖出來,那些小手或許被Momo驚嚇到縮回床底下,我連滾帶爬地逃離那個恐怖的寢室,跪坐在門口抱著Momo發抖。

「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他們卻仍是不停地從床底發出呼喚聲,聽起來那麼的無辜、那麼的可憐,執著地呼喚著,彷彿只要一直執著下去長久期待著的母親就會出現帶他們回家。

我遮住耳朵,突然便感到很生氣。

不要再自欺欺人,被拋棄的孩子得學著自立更生,不要再相信不存在的希望,一旦被拋棄了,就是哭到聲音都沙啞,也挽不回母親遠離的心。

「母親不會出現了!拋棄了你們就不會再出現了!」

喊出這些話時,我卻像抽乾所有的憤怒投射而出,話語一出我感到自己彷彿只餘下一個被抽乾靈魂的空殼,腦子裡卻晃過曾經在母親喪裡當天唱過的旋律。

我想起來了。

原本被我刻意遺失的拼圖被放在正確的地方。

是的。我的母親拋棄了我,她不要我了。

我的叫聲觸怒寢室裡的小人兒,我聽到許多小手搔爬地板的聲音,細細的哭叫聲夾帶著濃厚的死氣向我撲來。

我虛弱的張口,唱出既疲倦又悲傷的歌。歌聲斷斷續續的不成曲調,儘管我目不識物,我卻能看到身後有比那些孩子更暗黑的存在張開黑色的翅膀,在屋子裡盤旋追逐所有缺少形體的存在。

我失神落魄地唱著歌,每個音調都像是將我的靈魂揉爛後再塑骨而出,但我卻感覺不到痛。

我一直唱、一直唱到黑翼的死神將所有人魂都抓走,扇著翅膀離開之後又過了很久,我這才脫力地趴在Momo身上無法動彈,而Momo抖得像是受了風寒一樣。

屋子裡很安靜,像是細小的哭聲和呼喚母親的聲音都不曾出現過。

終於,我終於想起來了,為什麼我會進來學府、為什麼我不想再回到曾經有過的家。

我其實是恨著母親的,我想。

我愛著母親、卻又恨著母親,恨她對我的愛不像她所說的那麼深、那麼持久。

既然我的母親不要我了,我便不想再回到那個令我傷心的家。

母親明明說過會看著我直到我長大,卻又因為一個男人而任性地放棄掉自己的生命,同時拋棄了曾經珍愛過的我。

我的養父,其實是個和我一樣的可憐人,明明深愛著母親卻得不到我母親的愛。我離開那天對我做的事情,不外乎是個蠢男人在心碎的時候對心愛的女人的報復。

既然她曾經珍惜過的珍寶都可以被輕易地拋棄在身後,那他就將她不要的寶貝敲碎,反正我只是她不要的累綴。

既然母親當我是可以隨時拋掉的累綴,那我就賭著一口氣自力更生,可惜母親看不到了,我並不是只是讓她拖著的包袱,我也不是依著她長的雜草。

所以,我討厭那些童鬼,討厭他們的固執與不理智。

我恨他們讓我打開潘朵拉之盒,讓我想起當時那種胸口痛到麻木的感覺,我實在不想再經歷那樣子的痛苦了。

我們都是母親不要的孩子,我氣憤於他們那麼殷殷切切地呼喚著不會出現的母親,氣憤於他們的不懂事。

我同時對我自己生氣,我多麼希望自己不要懂事。

隔天早上,小吳帶著道士回來找我們,發現在床底昏迷的班長和Abad和一個彷彿只剩空殼的我。

班長和Abad醒來後很快便恢復過來,小吳來探看我們的時候,他們在一旁對起事情經過,但我只是一個勁的發呆,沒有跟上他們討論的話題。

等我回過神來,他們已經在推敲整個事件的癥結點。

小吳說,那間大樓本就聚陰,或許在這半年內又有了變化,或許趁著無人居住時住進惡鬼或者妖怪,這惡鬼或妖怪同時也是個失去孩子傷心的母親。

於是她接收許多流浪童鬼,將他們庇護在公寓裡頭。但沒想到童鬼本就很固執且無法溝通,最後竟失去控制,這才會發生如那晚那般脫序的發展。

我繼續對著虛空發呆。畢竟事情已經結束,如今再多猜測也只能是猜測,於事無補。

我和那些童鬼一樣,都是母親不要的孩子。如今我已經自己站起來了,也希望他們回到他們該去的地方重新再來過,不要再執著於不可能的希望,將生命寄託於絕望之上。

但為什麼,胸口會空蕩蕩的?心裡頭會像是吃了黃蓮卻說不出話的難受?

我們曠課一天,隔天便回到學校,就像是那天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一樣。小吳對那晚的事情過意不去,一直想請我們大吃幾頓飯好補償我們所受到的驚嚇,班長和Abad都去了我則是找藉口推掉。

班長和Abad原本就是情緒敏銳的人,他們沒多久便察覺到我的心情鬱悶,但逼著我說我不肯說他們也不能如何,班長拉著我的手一次又一次地嘆氣。

我懂班長的好心好意,總有一天我若能夠放開對母親的愛與恨,我或者會將一切都說給她聽,但現在,我不行。


【七 完】

(註一)巴哈的螃蟹卡農第一節:參考這個

(註二)卡農並不是曲子的名稱,而是樂曲形式的一種,有重複、輪唱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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