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12

聚水坪夜話 十九 受傷的小動物

弦月掛在懸崖頂端,天空中沒有一絲遮掩月亮的雲朵,月光將大片荒原照的通亮。

廣大的大地彷彿鍍上一層缺少溫度的銀,光亮令陰影更濃更黑,四周安靜得彷彿連聲音都被陰影所吞噬。

一人獨自處在此處,或許很快便會因荒原太過空曠、太過寧靜而被心中的黑暗磨輾而抓狂,或許這便是荒原上大多數人總是如羊群聚集成群一起越過荒原的原因。

但荒原上還是有些不畏懼荒原的荒涼以及靜僻,在荒原上獨自相處也頗自得的人。

三個小女孩並肩坐在黃土懸崖頂,腳下是一大片直長到崖邊、擴展到遠方的茂密森林。

月光下,整片森林泛著微光,這段時期森林又更加茁壯,原本巴掌大的小樹芽如今已有灌木粗細。

「小姐姐,這片森林的樹長得好奇怪。」萱前後擺動耳朵,好奇地打量腳下這片新生森林。

「這些樹開花嗎?結果嗎?」椿側頭問:「荒原裡沒有昆蟲,他們要靠什麼來傳遞花粉?」

「我、我也不知道。」

儘管這不是這對兔子姊妹第一次來觀察這片新生的古木森林,她們每次來都會有一堆阿華無法回答的問題,三個小女孩還會圍在一起低聲討論要在森林裡做什麼實驗、玩什麼遊戲。

一段時期下來,阿華引風越來越順利,她的幻樹也越來越強健。

雖然每次在森林中央引風後都會倦的不想動,但是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感官又更敏銳,時常在亂流出現便可藉由古木森林的根系聽見伏流湧近地表的水聲隆隆。

阿華喚出幻樹後才能藉由幻樹的根系去感知伏流的存在,但萱椿兩姊妹說她們一雙長耳便能聽得清清楚楚,阿華不由得感慨身為人類還是先天上就比較遲鈍。

三顆小頭湊在一起嘰哩咕嚕地聊了一會兒便被自家的領行員叫回去,畢竟古木森林離人流太遠,若要照看人群她們還是得回到接近人流的地方。

又自從上回狂流出現,她胡亂喚出幻樹來引導風流導致重傷,那之後鳴木看的她更緊。雙子領行員也怕那對唯恐天下不亂的姊妹萱椿和她在一起會弄出更大的混亂,從那之後也不讓兔子姐妹在古木森林裡待太久。

阿華也知道鳴木最近對她很頭痛,總之信任額度被一次清空,如今阿華只能乖乖聽話,就算不乖也要裝乖,要不然老是被看的緊緊的實在很悶。

於是阿華每日總會先出現在古木森林裡,引過風後便馬上回到自己的守護地。

這日她才剛回到鳴木身旁,突然身體深處彷彿有條繩子纏住心臟用力揪住,天旋地轉間身體一重她已經在床上醒來。儘管已經醒來,她的心臟仍是很不舒服地揪著跳得很快,她不住喘息,身體因沉重而無法動彈。

荒原的夢境是深眠的夢,她並不容易從荒原的夢中被吵醒,但一旦被驚醒便會感到很不舒服。

頭好輕、身體好重,她躺在小床上仍是回不過神呆望著天花板。

窗外有由遠而近的警笛聲驚動了一整路的狗狂叫,天花板上有腳步聲來來去去,她隱隱可聽見外頭有慌亂的人聲來來去去。

警笛聲在大屋前方停下,她好不容易才掙扎著起身,揉著眼睛走出房間。

出了房間便發現一樓兵荒馬亂,許多院童也都被吵醒蹲在樓梯上偷看,吳媽媽正一個個勸著回去睡覺。

擔架進了又出,阿華好不容易看清楚擔架上的人,心跳卻又漏了一拍。

擔架上的少女膚色比紙更蒼白,儘管少女明顯在昏迷狀態,被海藻般糾結著的長髮遮住大半張臉上卻仍能看出少女痛苦的模樣。院長穿著睡袍跟出,一張圓臉因憂心而皺起如苦瓜,平時紅潤的脣也失去血色,此時她只能緊握著女兒的手跟著上了救護車。

停駐於前庭的救護車很快遠去。救護車不似來的時候那樣吵吵鬧鬧,警笛沉默著,離去時安靜的讓人心慌。

阿華後來回到房裡卻已經睡不著覺。

昨天她才到研姐姐那裏一起看研姐姐新買的動物圖鑑,當時和她談笑風生的少女,如今卻已經病危送醫,她緊張到胃都揪了起來。

會沒事、希望會沒事。

不成眠的夜,阿華只能將小臉埋在棉被裡一遍又一遍的許願,她不希望任何一位朋友再離開。

過了兩天才從院裡阿姨們的對話中得知研姐姐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目前還在醫院裡住院觀察,總之她的情況已經不再危急。

恐怕會在醫院裡住上很長一段時間,院長也會在醫院裡陪她直到她能夠出院,這些阿姨如是說。

只要人活著就好, 阿華這才鬆了口氣,小女孩總算不再被惡夢擾亂平靜的夜。

□ □

自然教室足有兩個教室大,桌椅也和一般教室不同。

幾個挑高的大木桌分別可以讓十個學生圍著桌子坐,椅子也挑高,這大概是自然教室只開放給高年級學生上課的原因--因為中低年級的學生……腿、太、短。

自然教室對阿華來說是陌生的領域。第一次社團活動,她在社團時間前來到自然教室卻沒有見到自然老師,她便圍著木桌轉,如隻好奇的貓在勘視新環境一般。

木桌上有奇怪的鐵架,不久之後阿華便知道那些鐵架的用途--那是用來固定燒杯的鐵架和鐵環。

除了教室裡的實驗桌和教室裡的小桌子不同,自然教室左右兩側各有幾個有著玻璃門的鐵櫃,裡頭鎖著燒杯等實驗器材。

這些對阿華都很陌生,她看得目不轉睛,渾然沒發現教室裡多了個人。

自然老師一面伸著懶腰一面從黑板旁的木門走出 。

「鐘聲還沒響吧,阿華很有幹勁哩。」

「老師!」

她嚇了一跳,這才發現原來黑板旁還開了個小門。

「後面這間是儲藏室,裡頭可以暫做休息還有個藏書的書架……」

他隨手將一個牛頓擺放上桌面,果不其然看到阿華的注意力馬上被轉移。他撥動其中一顆鋼球,阿華的視線便馬上跟著鋼球左右搖擺。

呵!真有趣。她看著牛頓擺的樣子就像朋友養的貓追逗貓棒的模樣,他決定每次社團活動開始前都將這個牛頓擺放在桌上當釣餌。

時間敲響上課鐘聲,自然老師將一大疊報紙和剪貼簿放到實驗桌上,阿華這才吶吶地放下牛頓擺攀著桌邊墊腳往桌面看。

「椅子會不會太高?」自然老師拍拍桌邊的旋轉椅問。

阿華搖頭,手壓著椅面便靈巧地上了椅子。

「很好。」自然老師繼續將其他文具如紙筆和剪刀放上桌面,這才仔細教她如何剪貼所需的新聞。

「我會標誌自然科學相關的新聞,妳看到這個符號就知道這是要剪貼的新聞。就像我之前做的那樣,這樣剪下、貼到剪貼簿上,記得旁邊要附上報紙的名字和板面以及日期。」

「這裡每份報紙只有兩個版面會有相關新聞,所以只要檢查這兩個版面就可以了。」

「還有這本是目錄頁,我會將剪貼好的新聞標題寫在這上面,像這樣列出頁數方便查詢。不過現在妳只要先閱讀過新聞再剪貼就可以了,我會在找時間謄寫目錄。」

「好。」

「那就先這樣,如果有問題再問我喔。」

阿華點點頭便埋頭入報紙堆裡,自然老師看了一會兒便回到講桌旁改作業。窗外操場上、走廊間到處都因運動相關社團而充沛活力,自然教室裡卻是沉靜的連水滴落水槽的聲音都很清晰,一大一小都埋首在自己應作的事情上頭。

阿華剪貼到一個段落正想喘口氣,一抬頭便看到自然老師在忙著什麼。

只見他將實驗桌上的鐵架和鐵環架起燒杯,底下燃著酒精燈,杯子裡頭是咖啡色的液體。

「老師,你在作什麼?」

「煮咖啡喔。阿華要嗎?」

小女孩馬上搖頭,難怪這香味很熟悉的感覺。

她看著自然老師忙碌了一會兒為自己煮出一杯香濃的咖啡。等咖啡在手,他也沒有加糖和奶精直接便喝了,光想到那股苦味阿華的眉頭就不自覺地皺起。

看到她的表情,自然老師蒼白地笑了笑。

「咖啡是提神用的,如果不喝點咖啡老師會沒有精神的。」

阿華也注意到了,開學後或許是升職為正式的自然老師,林老師的工作量也重了許多,又他是對自己要求很高的老師,或許晚上為了準備教材仍是忙到夜半,所以他下巴長出粗礪的鬍渣、眼下的眼袋也黑了一圈,人似乎也瘦了不少。

「老師,你、你沒問題吧?」阿華有些擔心地問了。

「欸,沒問題啦,這些日子晚上都通霄陪朋友,所以有些睡眠不足。」他掩住一個哈欠。

阿華記得自然老師提過,他會來到這個鄉下小學教書是因為他有個病得很重的朋友就住在這附近,他決心要陪伴朋友到最後一天。

「老師,你的朋友……最近還好嗎?」

「他呀……」自然老師的目光變得柔軟,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我的朋友,他很努力呢。」

阿華怔怔地望著自然老師的神情,對老師的友人不知怎麼有些好奇。

「老師的朋友自己一個人住嗎?」

「也不算是一個人住……朋友養了一隻貓。」

阿華皺了皺鼻子,她可不喜歡貓。

「好可惜,那我就不能帶小黑過去陪他玩一會兒了。」

「小黑,是狼犬吧。」自然老師對大屋那隻黑狗的氣勢可是印象深刻,他短促地笑了笑:「就算狼狗跟朋友的貓能夠相處,我的友人還是不喜多見外人,阿華的心意我就替朋友收下了。」

阿華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自然老師,她多少能夠體會到自然老師的感受。

「怎麼了?今天似乎很不開心的樣子?」卻是自然老師看出她的心不在焉。

阿華沉默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

「老師,如果你的朋友進了醫院,你會很擔心嗎?」

「擔心一定會的。其實對病人來說,住院也會在精神上給予病人很大的壓力,所以我會去醫院探望他、陪伴他。」

「……那、那我的朋友住院了,我也能去探望她嗎?」

「當然可以啊!」

「可是……我不知道醫院在哪裡。」阿華頹然地垂下小頭顱。

「那家醫院的名稱是?」

阿華說了個醫院名稱,那是院裡的阿姨提到過的醫院。

「這是間在台北的醫院,我國中時住過所以很熟。」

「老師國中時住院?」

「曾經,國中時身體不太好,住了很久的醫院……」他不想深談便轉了話題:「住院很辛苦,如果能有朋友來探望是最好的了,阿華想探望住院的朋友嗎?」

「我想,可是……」

「阿華不知道怎麼去吧?」自然老師沉吟了一會兒:「從小鎮去要先搭公車然後轉一班火車,確實不好容易找到地方。這個周六還沒有計畫,我可以帶妳去,一天可來回。」

「咦!可以嗎?」

「當然啦,探望生病的朋友很重要。總之,如果周六前老師有事會提早告知的,要不然就周六早上會去接妳。」

「謝、謝謝……」

下課鐘聲響起,第一次兩堂課長的社團活動結束,阿華將剪下的廢紙收好丟掉並將桌面整理乾淨,她對著教室外的風光發愣,外頭熱鬧得彷彿學生的喧嘩聲和蟬鳴爭勝。

夏末秋初,近傍晚的時候空氣已經有點涼,阿華想到研姐姐不禁擔憂地皺起小眉頭。

秋天來到門口,夏天就要離去,最後的夏蟬就算嘶聲竭力也留不住夏天。

□ □

週六一早便大雨滂沱,雲層重的彷彿是吸滿水分的棉被低低地壓在天空下方。

大雨從檐上落下如柱,泥土地被雨打得鬆軟,空氣很重很潮濕,阿華對著低壓的黑雲嘆氣,這實在不是出遠門的好天氣。

她無精打采地站在門前的廊下等待。昨晚一直失眠到夜深,每回要去城市就會感到壓力好大,實在是以往的經驗太糟糕,光想到要到那個人好多好吵的地方就會做惡夢。

她原本以為自然老師會取消去醫院的計畫,但指針一到八點他便冒著雨出現了。

儘管穿著雨衣,自然老師騎著摩托車到大屋時已經濕了褲腳,頭髮也濕答答地貼在額上。

「原本想要一路騎車到醫院,但雨勢過大,看來會下整天的雨,這樣的天氣裡騎摩托車跑這麼遠就太危險了……我們到小鎮搭車到台北再換車吧。阿華有雨衣雨鞋嗎?」

阿華點點頭,馬上去穿上雨衣和雨鞋,當自然老師看到她那雙過大的鵝黃色雨鞋時不禁笑了。

「真是個小不點,走吧。」

機車冒雨緩行到車站時,雨勢更急,從屋簷下垂下雨柱如瀑,兩人都狼狽地濕了大半。

站在車站裡,終於能夠有塊乾燥的土地可以站立,一大一小的髮絲都在滴水。自然老師蹲在小女孩面前,掏出手帕想幫她擦去小臉上的水珠,阿華退了一步拉開距離胡亂用袖子擦臉。

自然老師也不以為忤,收起手帕先去買了車票。正好到台北的車班就要離開,兩人又在大雨中跳上客運。

周六這個時段下台北的人少,上車後還有相鄰的空座位可坐,自然老師讓阿華坐進靠窗的位置。

或許是前夜睡不安穩,或許是自然老師身上的氣味令她莫名安心,奇怪的是自然老師總給她一種很熟悉、可靠的感覺,儘管阿華對人的戒心很重,坐在老師身旁,阿華沒多久便倚著玻璃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

客運公車上了國道速度流暢,但阿華卻睡得很不安穩。她的頭髮以及身上的衣服已經受潮,又車上的冷氣有些過強,她只感到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小小的肩膀懼冷地縮瑟起來。

等公車進入市區,自然老師不久便搖醒阿華。

「快到了喔。」

阿華迷迷糊糊的揉著眼睛,外頭大雨仍是洗刷玻璃窗,車子裡的空氣已經汙濁。車子緩緩滑入總站中,兩人剛下車站在平穩的路上,阿華卻感到頭昏目眩,小小的身體因寒冷而顫抖。

既使洗著大雨,台北的空氣仍是混濁且沉重,阿華不禁低低地咳了幾聲。

她跟著自然老師穿過雨幕來到火車站,火車站裡的地面儘管到處都有水漬,但總算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月台在地底下,雖然已經聽不到風雨聲,但空空的軌路上仍有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風徘徊。

儘管開了日光燈,地底下的月台仍是光線暗淡,月台兩端的鐵路盡頭幽黑透著涼氣,兩端洞口彷彿通往未知的幽口。

空空的、空空的風聲在隧道裡衝撞,她的耳朵裡也有空空的嗡鳴聲。興許受潮又受了寒氣,阿華的額角一抽一抽地痛,隧道中空空的風聲給予她很大的壓力感。

隧道裡的嗡鳴聲增強,空空的風聲突然增強在隧道裡橫衝直撞,撲面而來的風夾帶微妙的腥味,阿華感到寒毛都豎起,一陣透心的涼從腳底竄起。

轟隆轟隆中,風壓出現後才冒出車頭以及車身,阿華馬上便忘了適才感到的那股壓迫感,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龐然大物。

是火車!只在書中看過的火車!

阿華從來沒有看過真正的火車,遑論搭過這個神往已久的交通工具,她看著火車緩緩入站停在面前,風啊雨啊都已經被她拋在腦後,她的小臉脹紅著悶咳了兩聲,精神很亢奮。

儘管現在的火車已經不用火而是用電更不會冒煙,但搭著火車去旅行仍是很多孩子的夢想,阿華也是其中之一。

兩扇門在面前大開,她訝得忘了要上車,直到自然老師打手勢讓她跟上才邁開小腿跑進車廂。

車廂裡的空氣很悶人很多,自然老師找了個空隙讓她靠牆內站,自己貼心地站外側幫她擋人。

夾門關起,火車又緩緩地動了起來,車廂在車軌上規律地搖擺,轟隆、轟隆、喀答、喀答。進入幽黑的隧道後,火車規律的律動令人昏昏欲睡,阿華不久便感到眼皮沉重。

她的背貼著車廂的鐵皮,耳朵裡除了火車走動的聲音外還有緊貼著車廂的風聲,在耳朵裡嗡嗡地響。

昏沉中,突然有很大的聲音將她驚醒,像是有什麼龐然大物落在車頂上,碰的一聲,重重的驚走她的瞌睡蟲。

她睜大了眼,像隻靈活的鳥兒左顧右盼,但四周的人卻似乎沒有人聽到車頂上的聲音。那東西持續在車頂上踏著凌亂的腳步,每一聲都重重地落在鐵皮上,沉得彷彿會將車頂踩出凹痕。

一步、又一步,連車身都為之搖晃。

那東西在車頂上往和火車行走的方向相反的行了兩步,停下來對空發出痛苦的嚎叫,獸嚎穿透鐵皮如悶雷,阿華緊張得連呼吸都停止。

車頂又是一陣重響,彷彿那東西使力躍出車頂離開,阿華之後許久都沒有再聽到那恐怖的聲音。

第一次搭火車的興奮被緊張所取代,阿華不禁縮緊肩膀貼著車廂的鐵皮,心臟如鳥兒撲翅,她求救地望向自然老師,卻見他也和其他人一樣無知無覺,似乎沒有聽到那東西落在車頂、也沒有聽見那如獸嚎哭的聲音。

一直到火車停在目的地的月台前都不曾再有異狀。

他們下車的月台仍是在地下。當火車又關上門離開後,阿華出神地回望來時那端的隧道幽口,不知道裡頭藏了怎樣的怪物。

冷風從隧道中漫出掠過她的髮鬢,她可以感到風中有微妙的腥味以及從黑暗發出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那股壓迫感卻有些熟悉,她一定在什麼地方曾經面對過這股令人不舒服的壓迫感。

自然老師見她呆看著隧道口不肯動便喚了她一聲。

「阿華?」

阿華正想轉身回應時卻想起來了--是疫馬!去年也是約略這個時期,大風剛過,她在海上曾經見過黑色的、潦倒的馬,那馬發出的壓迫感和隱於隧道裡的東西所發出的壓迫相似。

於是那股壓迫感不再銳利,卻讓阿華感受到一股幽涼的、哀傷的、衰敗的氣息。

「阿華,要出去嗎?」自然老師喚她。

「好,走吧。」她小小聲地回道。

正要轉身出去時,阿華卻感到一股強烈且帶著腥味的風從隧道口的黑暗裡撲出撞到她身上,太大的風讓她什麼都看不清楚只能瞇起眼睛擋風。

等這道風止息後自然老師看到阿華站著不動,盯著地面的眼神竟是有些呆滯,他擔心小女孩原本已經受潮被風吹了又會感冒,忙脫下夾克搭在她肩上。

「走吧,醫院就在車站附近。」

他將手搭在小女孩的肩上,阿華愣愣地點頭便乖巧地跟了出去。

自然老師沒有注意到她眼睛如蒙了一層灰般黯淡,跟著他的步伐沉重如牽絲木偶。

□ □

四周的一切都在搖晃,宛如隔著一層水銀般的水或者沉重的風。

眼、耳、鼻、舌、身、意,一切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和感知都如同隔著一層水幕般模糊,她渾渾沌沌地跟在自然老師身後,耳鳴聲轟隆隆的,腦子裡彷彿冠了鉛。

她的頭很輕、腳很重,遲鈍地跟在自然老師身後走。

醫院裡到處都開了燈,光線卻是蒼白而黯淡,幢幢人影中還夾帶奇怪的影子,小精魅多到聚成灰色的霧佔據每個角落。

阿華覺得肩膀很重,儘管頭腦宛如生了鏽,心裡頭沉甸甸的不知道為什麼感到很傷心。

自然老師在醫院底樓的商店買了一束花,她在一旁看著並不清楚為什麼老師要買花束,直到他們輾轉找到院長女兒的病房時才明白花束的用途。

他們輾轉在許多護理站詢問才找到正確的病房,在門口卻被擋下。

「妳怎麼跑出來?」

院長皺著眉頭,看起來有些憔悴,看到阿華時的神情很不愉快。

「研姐姐的身體還好嗎?我、我想看看她。」

院長瞄了她一眼,嚴峻面容總算緩和許多。

她知道這個小孩常常溜到三樓女兒的房間找她玩。畢竟女兒脆弱的生命中還不曾有過現實中能夠碰觸、交談的朋友,她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這個女孩踩過線。

女兒原本只能透過電腦和網路交友,時常看到她對著螢幕露出寂寞的神情,她實在很不忍。

而自從阿華時常去找她之後,女兒的生命裡彷彿多了扇窗可以看見不同的風景。她的笑容漸多,憂鬱的症狀也緩和許多令她不再那麼難熬。

對於女兒和小友人的交往狀況,院長一直都很遲疑。畢竟阿華只是院裡一位來歷不明的古怪孤兒,她不要自己的女兒被這樣的小孩施予同情。她的夕梅比任何同齡的孩子更堅強、更美麗,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那樣的行為對她只是侮辱。

院長就是無法容忍親愛的女兒被院裡的小孩同情、被看輕。

但她的女兒那麼寂寞,寂寞到讓她不忍剝奪她那麼小的快樂。聽著她那纖細而美麗的歌、看著她偶爾露出的珍貴微笑,院長還是心軟了,難得放任那個小女孩不時到女兒房間找女兒玩耍。

如今女兒重病入院,這個小玩伴還路途遙遠地找了過來,她難得心裡有個柔軟的部分被觸動。

她轉眸向跟著院童同來的青年男子,有些遲疑地問道:「你是……學校的老師吧。我記得是新來的自然科學專任教師?」

她記得這位新老師不久前才來到大屋做教師專訪。他的樣貌和氣質都相當出眾,於是她猶今印象深刻。

「您好,冒昧來訪。這束花是我們的一點小心意。正巧今日原本就打算來這間醫院回診,就順便帶阿華一起來探望她的朋友。您的千金是否安然無恙?」

院長臉色稍霽,接過花束。

「夕梅剛做過檢查又吃了藥,現在已經睡下了,抱歉不能讓你們探視她。」

「沒關係,我們能夠理解。希望研小姐會很快康復出院。」

「那就不煩勞心了,目前夕梅的狀態很穩定。」她語風一轉:「不過就算她現在還醒著,我也不能放你們進來。」

自然老師微微挑眉,院長回以冷笑。

「這個小朋友感冒了,不能讓她將感冒傳染給我家孩子,我也不能和你們多說了,要不然若我也感冒了誰來照顧我女兒?」

院長說完便回到病房裡並將布簾拉上。

自然老師這才注意到同伴的小臉紅通通的,原本靈巧的大眼如今有些空洞,觸摸她的額頭也得到比正常略高的溫度,難怪她會如此安靜。

既然已經來到醫院,自然老師拉著生病的小朋友去掛號排隊,兩人排了很久的隊卻還沒有等到醫生,阿華便扯了扯他的衣襬。

「我們回去好嗎?」她低聲懇求。

「可是……」

「拜託、拜託老師,我、我想回去。」

她的氣勢很弱、眼眶泛紅,自然老師卻無法強硬的逼著她去看醫生。

「好吧,我們回去。」

原本對小孩子就容易心軟的自然老師很快妥協。

□ □

耳裡有嗡嗡的鳴聲不停,好吵。

身體一陣冷一陣熱,像是身體裡有發著惡臭的風在攪動、亂竄、拔河,好難受。

但是最難受的卻是那股想要回家的心情,堵在胸口,將淚腺塞得滿滿。

她討厭這個灰樸樸的城市、厭惡林立的高樓大廈,讓她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空氣好髒讓人無法喘息。

想回家、她想要回家。
想要回家的心情是如此強烈,這股情緒像是芥末一樣嗆的她想要落淚。

但她的家在哪裡?

這股想要回家的心情如是陌生,阿華不禁感到很困惑。

是誰?這是誰的心情?是誰想要回家?

困惑在腦中只閃現一下便被更強烈的情緒蓋過。在回程的公車上透過雨幕,一眼望去灰茫茫的一片,所有顏色都被灰色所覆蓋,窒息地慘白著。

阿華愣愣地看著窗外單調的風景倒退,雨珠從玻璃窗上滑下,不經意間,兩行淚水劃過她紅噗噗的臉頰。

自然老師一直在關注她的狀況,看到小朋友掉眼淚便嚇了一跳。

「怎麼了?」青年遲疑了一拍,終於還是掏出手帕遞給她。

阿華接過手帕卻不用,只是緊緊地用小手揣著,用袖子胡亂擦臉,眼淚卻不受控制的掉的更兇。

自然老師看了一會兒便將她握著的手帕抽走,大掌阻著不讓她繼續用衣袖蹂躪眼睛。

「不可以用袖子擦眼睛,會發炎的。」他用手帕細細幫她擦淨那張哭得像小花貓的臉,問:「身體不舒服嗎?不舒服要去看醫生。」

「我、我也不知道……」

明明就沒有難過的理由、明明也不會想不存在的家,但腦裡頭嗡嗡的鳴聲壓迫她的精神,彷彿耳邊有風在哭泣引起情緒上的共鳴,心沉甸甸地卡在胸裡頭,一股難以言喻的哀傷在胸口積累乃至從淚腺潰堤。

阿華抽著鼻子試圖幫自己轉移注意力:「老師……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這個問題阿華已經想了很久卻沒有答案,儘管自然老師對同學頗公正,她仍是可以感覺到自然老師對她似乎有微妙的不同。

自然老師愣了一下,將她的小臉擦乾淨後又想了許久才苦笑。

「呵,很明顯嗎?怎麼說呢,妳和我的朋友有點像。我在妳身上……彷彿可以看到朋友的影子,所以……」才忍不住對她另眼相待。

「我跟老師的朋友長得很像嗎?」

「不是外貌的相似,你們長的一點也不像。」自然老師輕笑:「是骨子裡的東西,那是要很熟的人才會察覺到的、氣質上有些相似之處。」

阿華有些好奇:「老師的朋友是怎樣的人呢?」

「他的內在很堅強,他比任何人都還要堅強;可是他這個人卻又是那麼脆弱,他比任何人都更脆弱。」

他有些出神地望向窗外:「他心靈裡的風景比任何人的都更豐富多彩,他從來都不平凡卻甘於平凡。」

「我的朋友啊--他是個理想主義者,我一直都覺得他是個固執的笨蛋,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這樣的笨蛋是我所承認的、獨一無二的摯友。」

他收回落在窗外的視線,望向她的目光很柔和:「你和他或許是骨子裡的堅強很相像吧。」

阿華訥訥地道:「老師,我、我一點也不堅強……」她適才眼淚才莫名其妙的掉得很兇。

「堅強和柔弱是分不開的。缺少柔軟的堅強並不是真正的堅強,是逞強。」他淡淡地笑了。

「有人總說我在逞強。」阿華低聲咕噥,有人指的是巴過她頭的眾多領行員。

這樣聊著聊著,客運公車已經離開國道接近阿華熟悉的小鎮,她的情緒也不再大起大伏,但心裡頭總有不太踏實的感覺,頭腦裡轟隆隆的嗡鳴聲越來越強,越發分散她的集中力。

等他們回到小鎮、老師騎機車將阿華載回大屋已是傍晚,阿華一回到房裡便溼答答地窩進被窩,連晚飯都錯過。

這次去台北的後遺症似乎比以往更嚴重,她蜷在被窩裡像隻受傷很重的動物,頭痛得彷彿會裂開、身體因寒冷而發抖,但整個人卻輕飄飄的,恍惚間便被夢境的大網所籠罩。

輕飄飄的,阿華做了個夢。她夢到自己變成風。

她在看不清過往也看不見未來的黑暗裡,不論往哪個方向跑都會被不自然的風擋回,怎麼跑都跑不出迷宮。

墨黑、墨灰、黎色、黯色、玄青色,這些昏暗的顏色攪成一團,最後發出令人作嘔的銹銅綠。

空氣很臭,虛空中有過多的煩惱堆在角落發酵出微妙的氣味,吸引黑暗裡的生物聚集周圍啃食軟弱的心靈。

到處都有混合的臭味。空氣臭了、水臭了,土地也臭了,她也不禁染上一身除不去的惡臭,比爛泥還要恐怖的惡臭悄悄地覆蓋上她的肌膚、滲入肌裡肉裡,最後將她侵蝕得很深、很深。

不只她,背景有很多風在哭泣,很多很多風都被困住了,被困在這裡已經很久、很久了。

出不去、儘管她一直衝撞、想要出去的心情不曾改變,但,就算傷痕累累,她還是離不開這個人造的迷宮。

於是她就被關在這麼一個充滿雜音的迷宮裡,被關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已經快失去希望了。

為什麼要囚禁他們?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他們?

想回家的心情很強烈,卻比絕望更侵蝕著她的心。

孤伶伶地,她只能在濃稠的黑暗裡任由絕望發酵,痛苦和不甘越來越強烈。

恨、好恨。

當阿華醒來的時候,外頭的太陽已經爬得很高,她儘管已經睡了很久卻覺得好疲倦。

陽光普照的日子,她卻感到彷彿有厚重的陰雲遮頂,氣氛沉重的好像陽光一大早便被驅趕到很遠的地方。

拉開窗簾後,就連落在肌膚上的日光也不見溫暖,她呆滯地坐在床上許久,耳朵裡有空空的聲音,她像是還困在夢境裡的迷宮裡醒不過來,胸口梗著一股好傷心的感覺。

過了很久,她終於跳下小床準備去洗手間盥洗時,卻看到床邊有一隻指寬的壁虎翻著白肚皮躺在地上,幾隻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螞蟻正繞著死掉的壁虎轉。

她蹲在床邊看了好一會兒,心裡頭卻卻是一片空白,麻木地看著忙碌的螞蟻從壁虎肚子裡鑽進鑽出。

肩膀很重、大頭卻很輕,她直到刷牙洗臉後回到房間,仍是神思倦倦提不起精神,手腳宛如千斤重,她難得周末不想出門到外頭玩耍。

她到餐廳用午餐,一坐在桌邊便感到日光燈黯淡,彷彿無數蟲子遮住燈火。她並沒有發現細小的小精魅密密麻麻地蓋了她一身,彷彿是被腐肉吸引而來的小昆蟲般攀著她不放。

於是她感到身體越來越沉重,情緒也越來越低落。直到飯後在門口曬了一會兒太陽才覺好許,和小黑玩了一會兒便感神思困倦,不知不覺便倚在廊柱上打頓。

她睡著的時候也是不安穩的,彷彿耳邊有風呼呼地在哭泣。

傍晚醒來的時候,院子裡已被影子壟罩,流動的風吹動她的髮尾引的她打了個大噴嚏。

原本守在她腳邊的小黑用粗糙的舌頭舔了舔她的脖子,阿華怕癢地避開,抱上狼犬的脖子蹭了兩下,好暖活。

她將頭靠在小黑的頸子上,仰頭望著天邊的彩霞漸被染黑,夜張著黑翼悄悄地攏翼罩住整個天空。

微星閃爍,天上捲曲的雲朵很快地變換型態,風從樹梢上掠過,樹影在地上搖晃,看來像是大風將至。

風中有沉悶的花香,阿華盯著腳邊堆積一層黃絨絨的花球看了許久才想起這微帶酸味的香味屬於相思花球,每年這個時節整個小鎮總要薄薄地撲上一層相思花粉。

晚上洗過澡後,阿華的小臉紅通通地,坐在小床上只感到頭腦更昏沉,像是有混濁的風堆在身體裡頭,讓她的體溫毫無節制的飆高。外頭風聲更加強烈,即使關了窗也能聽見樹木被風搖晃的細碎聲響,風不時打在玻璃上將窗子憾的一陣亂響。

她關了燈,外頭大風呼呼地響,搖晃的樹影遮的路燈時明時滅。

不久,風聲竟像有規律一樣地引著她入眠,她便做了個彷彿曾經做過的、她並不陌生的夢。

■ ■

聽見了!大風的季節就要到了!

穹蒼頂有許多許多的風在奔跑,這些風有的有魚的形狀、有的有鳥的形狀,還有很多獸在奔跑。

大批大批的動物攪動風、帶動雲,這是大遷徙的季節,從星河的這端往那端飛翔、遨遊、奔跑。


她變成了獸,一隻有著四蹄和濃密皮毛的幼獸,頭上剛冒出幼小的角根,跟著祖先曾走過的路,她的四足如飛。

她四周有許多巨大的獸,這是她第一次跟著遷徙群邁開四足沿著祖先奔跑過的道路。遷徙的路途漫長而危險,到處都有獵食他們的獸。她只是隻初生不久的獸,腿纖細、角初萌,這是牠第一次的大遷徙。

只要能夠完成一次大遷徙,她的身體就會長大一倍,讓她在這場漫長的生存遊戲裡增加活下去的機會。

但這個時候她還只是小到微不足道的獸,在眾多巨大的足間求生存,到處都有覬覦牠們的獵食者,飛的、遊的、跑著的獵者,移動時帶起血腥的風,牠們的目光總讓牠不住發抖。

活著不是太複雜的事情,奔跑、覓食、躲藏、再奔跑,只要不停的跑就能夠生存,許多同伴偶爾停下來休息卻因此在安逸中失去性命,她便不敢停下腳步。

四周是閃爍星辰,銀河在頭頂上展開如瀑,她在廣闊的天地中與大群遷徙者一起邁蹄狂奔。

偶爾會經過一些不同的世界,有的很美好、大多都衰敗頹圮,有些還有惡獸以他們為食,或者佈滿難以落足的滾燙岩漿。

所以當她踏足這個充滿藍色的水的世界時,她一下子便放下戒心,這裡彷彿是前輩們談論過的樂園。很少有世界還保有這麼多的水--大部分都是萬年寒冰,或者是死寂充滿毒物的黑色業海,她從來沒見到如此生機勃勃的大海,璀璨而多彩,溫暖的潮流帶動豐富魚群,她不禁在一個溫暖美好的海灣停留下來歇息。

這個海域讓她感到很熟悉,很懷念。在這個並不是很老的世界裡,這個海灣有著先祖曾停留過的氣息。很多先祖都會在遷移的路途中停留在這個海灣吧,牠想。

但停留在海灣的時候她也感受到秩序和渾沌,這個海灣的美好建築在隨時會毀滅的脆弱上,她不懂為什麼會這樣?

空氣和水中都飽滿毒素,但這裡的生靈又都那麼堅強,這種岌岌可危的平衡造成這個世界的魅力,她因此停留到忘了時間。

她沒能趕上同伴離去、錯過了大遷徙的季節,被獨自留在遙遙路途上。她這樣的小獸能夠到達終焉之地的機會更低了。

除了她,還有其他的小獸也被落在此地,不久便被獵食者追上。其他小獸都被啖食殆盡,而最緊急的時候,她逃了。

她沿著大河,逃進一個很混亂的地方,到處都有方型的龐然大物揚起不自然的風阻斷風流也阻斷牠的去路,到處都有巨大的、不知道是什麼材質的土堆將風的道路切的七零八亂。

這是一個龐大的、不自然的迷宮,一旦進入就難以退出,大氣佈滿各種毒素,到處都有能震散風的噪音,吵得她一刻都不得休息,她鎮日都如驚弓之鳥不得停歇。

除了毒素以外,空氣中還有很多雜音,那是這個世界的人無止無盡的煩惱和妄想,在虛空中傳遞、踫撞、增強,那是比空氣中的毒素更可怕的毒,而這個迷宮裡就塞滿了會讓她受創嚴重的精神毒素。

她的身體因此滲入濃稠的黑,牠的呼吸中出現惡臭、死氣,她怎麼闖都闖不出這個恐怖的地方。

好痛苦、好難過,為什麼當初她不要留在那片美好的海坪上被其他的獸吃掉就好了?為什麼她得經歷這麼痛苦的迷程?

她好懷念那片璀璨的海水藍、燦藍的天空、比天空更遠的星河,她懷念她的同類、懷念大遷徙的遙遙路途、懷念奔跑時揚起的大風。

她好想回家、回到祖先都已經回去的家、回到將來她的終焉之地。

可是、如果在這裡死掉的話,她便永遠都回不了家、得不到安息。

好痛苦。

最痛苦的時候,她闖進另一個迷宮,迷宮在地底,終日不見天日。被困在這個又黑又暗的迷宮已經很久了。每天只能在迷宮裡衝撞找出路,但她卻總是在原地重覆同樣徒勞的行動,這是個被詛咒的地方。

讓她出去……讓她出去……讓她出去……

拜託、讓她出去……

一直到她快要失去希望的時候,她終於聽見有人發出邀請,那個人心中的風景是她曾經看過的、那片波光粼粼的海,吸引著她想要靠得更近。


「走吧。」

一起出去吧,哀傷的風,她聽見一道小小的聲音這麼對牠說話。

□ □

昏沉間,阿華似乎做了一個好長、好哀傷的夢,她被困在一個巨大的迷宮裡,一直奔跑卻都找不到出路。

像是會被困在迷宮足足有永遠這麼久,她彷彿永遠都出不去了,那種恐怖的感覺……好傷心。

感覺像是有永遠這麼久了,離不開迷宮的恐怖將她的胸口塞得滿滿的,壓得她幾乎無法喘息。

她想念她的同伴,想家,那個最終的、也是最重要的家,那是她的祖靈在等待她的地方。但一方面她又不確定這是不是自己的心情,違和感隨著心跳不斷加強。

在這樣的沉重的氣氛下,她一直往下沉、往更深的夢境裡沉,直到最終她的影子從荒原裡緩緩浮出。

剛在荒原上醒來的時候,阿華仰著頭,神情空洞地望著天空。

她猶自因適才的夢境而感到很哀傷,胸口被不知哪來的情緒脹的滿滿的。夕陽像顆大大的火球一樣掛在懸崖頂端,四周有樹影搖晃,夕照將她和樹的影子都拉的很長,彷彿就要拖到地平線的那一端。

收回視線,她迷惑地望著四周景象,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回現實感,不再輕飄飄地彷彿踩不到實地。她這也才弄清她的所在處。

她現在身處古木森林中,周圍的樹木她都已經很熟悉,但樹林裡的氣氛卻很陌生。

像是有異物入侵身體的感覺,氣氛裡梗著什麼讓她感到很不舒服。

日落到崖後,四周僅存被天空亮起的微光,森林深處有沉重的壓力和奇怪的聲音。整片森林不安地發出細小的騷動,儘管無風,葉子仍輕輕晃動發出細微的摩擦聲響。

小女孩對著發出壓力的地方凝目,正專心的時候卻有手落在肩膀上驚得她差點跳起來。

「阿華,妳又將什麼東西帶入荒原了?」卻是鳴木壓著她的肩膀,憂心地望入幽深的林中。

「不、不知道。」

她話才剛說完,鳴木壓著她肩膀的手猛然將她往一旁推去,她一個重心不穩跌坐地面,眼角捕捉到黑影閃入黑暗中,同時有銳利的風從耳朵旁擦過。

那道黑影在她身後撞上樹幹,樹枝折斷的哀鳴、奇怪的喘息聲像是破掉的風琴一樣辛苦地抽拉著空氣,她望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在黑暗中發亮。

那是什麼?她望著那雙滿溢瘋狂的紅色眼眸中,一方面感到很熟悉,一方面卻又因牠眼中的恐怖而無法動彈。

不久,巨大的月亮升上枝頭灑下銀輝,溶溶月色中她終於看到那獸的模樣。

那獸有成鹿那麼大,四蹄如牛、長過半身的鬃毛卻是髒兮兮地垂下,像狗尾的尾巴也無精打采地垂下。那獸有雙叉的獨角,獨角卻像枯敗的木頭一樣毫無光澤。那獸靠著樹幹,前肢無力地跪地,強撐著的後肢卻在顫抖。牠身上彷彿沾滿濃稠的瀝青一樣,不斷還從身上滴下黑色的稠物,遠遠便發出令人掩鼻的臭味。

那獸她定是不久前才見過的,但在夢中所見到的是一披著星光戴著月色、光彩奪目的小獸,牠的四蹄如飛,自由地在大風中奔跑,不是這般潦倒的獸。

那獸辛苦地喘氣,氣管努力的抽著彷彿不存在的空氣,像是喘不過氣似的搖搖欲墜。

阿華困惑地望著附近一片狼藉--一地殘枝落葉,許多碗大的樹木都被攔腰撞斷,地上有些藤蔓因沾了黑瀝青似的液體而枯萎。她心疼於自己的森林被毀,但眼見兇手又是一副快要死掉的模樣,不禁求救地望向自家領行員。

鳴木站在她身後輕聲道:「這是產生於風中的生物,牠呼吸的不是空氣而是風,在沒有風的地方會無法呼吸。」

荒原無風,生於風的獸無法在這裡存活,就如魚無法離水而生一樣。

阿華愣愣地看著牠滴下的瀝青沾汙土地,稠黑的液體將牠所靠著的樹木染的半黑,滑下樹幹滲入根裡。那棵樹的葉子很快轉黃黑落下,在黑獸的周圍飄落宛如髒污的雪花。

鳴木壓著她的肩拉回她的注意力:「阿華,妳聽好。妳將牠帶入荒原,也只有妳能將帶出荒原。現在妳要做的,就是引風讓牠能夠呼吸,讓牠好過一些,可以辦的到嗎?」

她望向黑色的獸,只見那雙紅色的眼正惡狠狠地瞪著她彷彿仇人,她心裡一聲戈答,那獸不知從哪裡來的氣力讓牠突然便高高躍起,同時壓著銳角向她猛力一撞。

阿華被那獸的氣勢嚇的無法動彈,還是鳴木將她扯到旁邊才避開這危險的一擊,黑色的獸錯失目標便重重地撞在她身後的樹幹上,樹倒揚起土塵的同時,黑獸也轟然倒地。

「阿華,快來不及了,妳能夠引風嗎?」

鳴木搖了搖受到驚嚇的小女孩,阿華只是抖著發白的嘴唇,大眼睛裡濕潤地反射月光。

「牠、牠恨我……我、我……」

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雙腳一軟便跪坐地上,腦子裡來來去去的是那雙充滿仇恨的紅瞳。

「阿華,聽我說……」鳴木按著她的髮旋,勸了幾聲卻知道她實在無法專心。

鳴木的藍黑鹿亮大眼中有銀色水光閃過,他環顧四周,從森林周圍浮現其他領行員的身形。

眾多領行員圍著黑色將死的獸成圈,低低地發出嗡嗡的鳴聲如蜜蜂振翅,隨著這樣的嗡嗡聲越來越大聲,林中便悄悄地起了風。微風圍著黑色的獸打轉,黑色的獸直起身體大口呼吸,紅瞳裡暗下的光也轉亮。

等那隻頹唐的獸終於能夠顫蘶巍地站起,鳴木這才將阿華拉起,望進小女孩的茶瞳裡。

「阿華,接下來是只有妳能夠做的事情,牠已經平靜許多了,能夠去帶牠離開嗎?』

阿華仍能感覺到黑獸瞪著她的眸光,刻意偏開頭避開牠的注視。

「不要。」她退了一步,賭氣的說道:「牠討厭我,我也討厭牠。」

鳴木深深看了她一眼,道:「阿華,仇恨不能用仇恨解決。」

她咬著嘴唇,卻說不出她的恐懼。

「為什麼牠討厭我,我就不能討厭牠?」

「試著去理解吧,仇恨是基於不了解,而仇恨只會衍生更多仇恨。」

他講得複雜,阿華當然也沒能聽懂,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發呆。

鳴木蹲在她面前輕聲問:「阿華,我知道妳在生牠的氣,妳願意試著去原諒牠嗎?」

阿華極孩子氣的扁了扁嘴,問:「為什麼不讓牠先原諒我,而要我先原諒牠。」

小女孩的領行員暗嘆了口氣,這個孩子有時候很成熟,有時候小孩子脾氣發作又是拗的牛拉不回的固執。

「因為妳應該會懂。」他頓了頓:「妳應該會懂的,妳知道牠走了很遠的路、受了很多傷害,妳也知道牠了很重的傷,不只是身體,還有這裡很深的地方。」他用細長的指頭指著小觀察者的胸口。

阿華閉了閉眼睛,腦中浮出適才做過的夢境,眼角因那夢境的可怕而掛了一滴淚。

「可是我該怎麼做呢?」她睜眼問。

鳴木牽起她的手往黑色的獸走去。

「妳要先打從心底原諒牠,願意帶牠回到牠該回去的地方。去撫摸牠的痛苦,當妳醒去便會將牠也帶回妳的世界了。」

阿華的腳步有些遲疑,只是被動地讓鳴木牽著她走,眼睛直直盯著黑色的獸看。那獸也強撐著疲倦的身體,用一雙紅眼瞪著她,一面噴著憤怒的鼻息。

鳴木用手勢將黑獸的注意力轉到他身上。一開始黑獸仍是憤怒地向他噴著鼻息,鳴木柔和地看著牠的眼睛,牠不久便平靜下來。

鳴木和阿華走道牠身前,阿華剛開始有些害怕,但見牠沒有動靜便發現黑獸並不像她想像中的那麼恐怖,畢竟牠已經虛弱的連站立都很費力,更不可能奮起攻擊她。

「可憐的孩子。」她伸手向牠,黑獸畏懼地退了一步。

她維持著單手伸向前方的姿態,眸光平靜地與牠對望,直到黑獸終於湊向前嗅了嗅她的掌心,眼神也不再兇狠。

「乖孩子。」她將手放在牠的腮邊輕撫,大眼中有微光閃爍:「很想回家對吧?我聽到你了,我知道你想回家。」

一摸才發覺那獸瘦骨伶仃的可憐,她的小鼻子酸酸得很不舒服,張手抱上牠的脖子,就像平常抱著小黑那樣。

「我帶你回家、我帶你回家。」

阿華閉上眼睛,耳邊風聲漸緩,一道清越的簫聲如風似泣,穿透層層夢境響在耳邊。

那簫聲明亮如月光引路,她牽著黑獸跟著美妙的蕭音從黑暗中破出,等她在睜開眼時已經回到她的房間,身旁是那隻黑色的獸靜靜地豎起耳朵聆聽那道仍不停歇的蕭音。

阿華還未回過神,那隻獸便穿出牆壁朝著簫聲源頭而去,她想也沒想便跟著穿出大屋。

這時外頭的風止樹息,月光將地面照得一片明亮。她陪著頹唐的獸一跛一跛地跟隨著簫聲的指引,走了許久聽得背景有熟悉的浪潮聲,原來他們走著走著便走到聚水坪了。

遠遠地,月下發著光的人持蕭吹奏出足以靜心澄志的樂音,岩上亦有許多黑影圍繞著聚水坪的主人,又彷彿他們只是在此等待著黑獸的歸來。

黑獸垂下頭顱,緩緩地往渥萊君的方向走,阿華想跟上時卻被無禮的手揪住領子。

「小貓,我們等你們好久,好慢喔!」卻是石影揪著她不讓她繼續往前走。

「咦,你們早就知道了嗎?」阿華掙開他問。

「昨天看到妳身上附了不好的東西,後來弄清楚狀況了,渥萊君便吹了首曲子將牠引出來,但沒想到你們動作好慢讓我們吹了大半夜的風,不過能聽到渥萊君的蕭音也值得了。」

「喔。」

阿華不再理他,只是緊緊地看著黑獸低垂著沉重的頭顱,走到渥萊君的面前。

這時聚水坪的主人已經停止蕭音,目光柔和地望著牠,伸手碰觸牠的角。

驀地,黑色的獸突然便迴光返照,仰頭發出一聲如狗吠聲的鳴叫,那聲音傳了很遠、很遠,阿華彷彿聽見遠方有獸鳴回應牠的叫聲。

黑獸嘶吼完,紅色的眸子望向天空深處,牠彷彿用光最後一絲氣力再也站立不住,偌大的身軀便轟然倒下。

牠落地時卻是不沉重的。

阿華睜著眼也沒看清楚牠是如何化成風散落開來,等阿華回過神來,黑獸已經落地化為一股惡臭的風環著整個聚水坪,除了風什麼都不剩。

然後,大風便到了。

遠方有悶雷響動,彷彿是由無數巨獸奔走時所揚起的風刮過聚水坪,大風颳過聚水坪的每個角落,將黑獸所留下的風帶走,什麼都不留下。

小女孩的黑髮在風中如潑墨,她仰頭望著閃爍星辰,對著遠去的風露出個憂傷的微笑,揮了揮小手。

牠終於又回到通往終焉之地的路上,牠總算可以回家了。

(後記)

虎爺最近東奔西走支援姐妹社,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家,便遇到大風的季節。

這次大風吹了四天三夜,明明是吹走濁氣的大風,身體不好的土地公照樣可以中風寒,讓土地婆緊張的在一旁又是煮藥又是送水,雖然虎爺並不認為土地公有什麼大問題。

說穿了不過就是一個將小病裝大病來對老婆撒嬌,一個將大病當成絕症緊張的不得了,虎爺見他們沉浸在兩人世界裡,不想被閃到歪眼就乾脆跑到門外吹風,眼不見為淨。

放學時間學生像出籠的小鳥一樣,牠見到熟悉的小女孩落在回家的人群之後,一看到牠便高興得跑過來蹲在牠身旁。

「糖果!」阿華掏出糖供養牠。

大老虎一口將糖連紙吞下,問:「吼,這是誰給妳的?」

「學校的自然老師喔!」

「自然老師?」牠皺眉:「那傢伙偽人師表吧。」

阿華忙澄清:「不是以前的鞏老師喔,是今年才新來的林老師。」

「吼、吼,我知道。」牠不想談論這個話題,又問:「阿華,最近為什麼濁氣這麼重,遠遠就聞到一個味。要多曬太陽喔。」

「虎爺,我告訴祢喔……」

阿華將最近的事情像是倒篩子一樣一點一點的說,從搭火車時聽到的獸嚎、那個夢境和聚水坪上發生的事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了半天。她很困惑,對整件事情只有懵懂的感覺,小腦袋拼湊不出事情的原貌。

她說得不清不楚,虎爺卻是聽懂了。

「每年會颳大風的季節,是萬物遷徙時經過這個世界所引起的風。那隻黑色的獸原本也不是黑色的,那是因為吃了人類世界太多的汙穢才會變成那個模樣。吼,可憐的孩子。」

「人類的城市對風啊、水啊等自然精靈都是不自然的牢籠,電網啊、車流啊、地下鐵道啊,都會阻住牠們的道路,一旦誤入了,可能就會鬼打牆幾十年都出不去,被困到失去希望而死在城市裡。」

「對那隻獸,最後能被引領到聚水坪上死亡,化成風重新進入風道,這已經是很好的結局了。不知道有多少風獸死於人類的迷宮裡,或者被染汙成滿心怨恨的惡靈,在巨大的墳場裡徘徊離不開。」

「那隻黑色的獸呢?牠真的死掉了嗎?」

「進入風道後,牠會重生的。會重新踏著祖先的道路,繼續牠的大遷徙。」

「那就好了。」

阿華扁了扁小嘴:「我也討厭城市,如果把我丟在城市裡,我會死掉的。」

「不會的,阿華,不會的。」虎爺收起爪子將大掌放在她肩上:「人類的適應力很強,說不定妳很快便會樂在其中呢。就連很多妖怪進了城市便不想再出來了,都說那是個巨大的遊樂場,可以讓人忘卻煩憂。」

「我不要。」

虎爺裂嘴笑了笑,又道:「這次很幸運,還好是在大風的季節將那隻獸引到聚水坪上自然死亡。要不然聚水坪上可能要臭上好一陣子,雖然渥萊君不會在意就是了。他以清淨之身卻可以允許污穢相伴,但就算他不在意,他身旁的妖怪大概會跳腳好一陣子,吼、吼。」

「虎爺,我們的城市越蓋越大,這樣是不是錯的?」小女孩低著頭問。

「也不是說對或錯,成住壞空,凡是有形的必有滅亡的一天,就算是蟻巢再大再繁盛,也總有被棄窩成為空土堆的一日。有人喜歡、有人討厭,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討厭,妖怪都喜歡說『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吼,雖然虎爺是神職,不過我確實說穿了也是妖怪啊。」虎爺推她的肩膀:「晚了,趕快回去吼。」

倦鳥歸巢時候,天際有彩霞亮了半片天空。

阿華回大屋的路上望著霞光看得出神,嘴角露出一個小小的微笑。

她就是喜歡這個地方,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嘛。



【受傷的小動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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