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5/18

南離之書 第七章 墨天

醍醐酒肆的燈比火更紅、人比花更嬌,儘管侍應皆是男性卻比女子更美豔,舉手投足皆流露出賞心悅目的美色,他們也很懂得突顯各自的特色。

離迦古魯如今已不像初看時那樣少見多怪,她已經習慣雄性鳥民比雌性鳥民五官更突出、膚質更好、眉眼間更流露出更勾人的豔,體態也比女性更加纖細、輕盈。

原本杯盤狼藉的烏木圓桌上已被收拾整齊,侍者風情款款地替眾人倒消酒茶,燭光下,幾位公子正聊著中洲大陸的奇聞軼事。

「在大陸東方近海的地方有個富饒的國家叫能冢,國主據說是龍的後代,他從寶庫裡隨便拿出一塊硨磲幾根珊瑚便可以買下一個小國,而國主和他的後代都有不下鳳雛的美貌,我是這麼聽說的。」白衣玉冠的公子甲如是說。

公子乙接上:「我也聽說,那位國主和皇族都極低調,據說每任國主的皇后都只能是青之一族的族裔。」

公子丙嘖嘖兩聲引起所有人注意后,這才開始長篇大論。

「在下不是聽說,在下是親眼見到國主的。國主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帶著家屬到青海畔點上能夠照亮大半片海的燭油,燭油採用龍涎,那麼昂貴的龍涎就燒了一整片海卻眼睛都不眨。有一年我特地跑到青海就是為了想見這位國主的風采。嘖嘖,一整片海燒的火紅,那位國主就站在海濱岩上望著遠方,隔著火光那位國主彷彿像是隨時都會化龍騰空,那種風采、那種氣度、那種美貌,就連美貌著稱的蛟人也為所不及,在下更是自行慚愧。」

離迦古魯插口問:「為什麼要燒海?還有剛剛提到的青之一族又是什麼?」

青釉懶懶的搖扇:「燒海的原因不明,但最可靠的傳言是這樣說的。據說該國的皇族原屬憲章一族的後代,因為犯了該族的禁忌被驅上岸化人,從此無法再回到海中。燒海似乎有個週期,可能是為了要引起青族的注意好讓他們能夠回到海中。」

他頓了頓,收起扇子搖頭:「青之一族是什麼也不知道,我想您的史地教授會哭的。」

離迦古魯別開眼,悶頭吃下酒菜,誰讓史地課是她的補眠課。

這次聚會的中心是一位剛周遊大陸回到主島的公子仲黎,儘管原本是由仲黎分享他這次到大陸的見聞,不久其他公子們紛紛插話說起自己曾有過的經歷。

仲黎也不介意,噙著笑聽眾人越聊越遠,這時才又接上話題。

「我到大陸的時候,能冢國主已經不再定期燒海了,據說半年前便已經停止這個習俗,也嚴令禁止後代進行這事。」

「所以在下看到的興許是最後一次的燒海呢!」公子丙自得的左顧右盼。

「難道他們放棄回到大海嗎?」離迦古魯感到有些失落。

「嘛,誰知道呢?」

青釉無聊的搖扇,點名問仲黎是否這次見學是否有其他有趣的見聞,仲黎接下去說出更多離迦古魯難以想像的風土人情。

這樣的旅行見聞分享並不少見,尤其近年來很多上族的公子們紛紛打著見學的大旗,離開浮空島到大陸旅遊當成修業的一部分,這是在前代鳳后任期內難以想像的事情。

浮空島民自稱島為「天上朝」,又因為浮空島比大陸更早接受日光,是整個大陸每日最早被日光照拂之地,所以皇島的人都有種微妙的自滿,認為鳥民比大陸居民更尊貴。

於是浮空島的主要階級驕傲自滿,造成目前島國鎖國已久的困境。

其他大陸的人無法來到浮空島行旅,只有逢遇大節慶時,被邀請的各國使者才能被允許踏足浮空島。

而浮空島的鳥民也被嚴密管控,未得到允許之下不得離島。所有鳥民不論種姓或是野姓,剛產下蛋就必須編入地冊(註一)裡,既使將來必須離開本貫土地,就算到鄰島也需要得到官府的印符才能夠離島。

於是一般野姓只能在離島間往來,一生都無法離開浮空島串踏上大陸的土地。

能夠離開浮空島到大陸的,也只有住在皇島的五姓子民才能夠申請離島。然,皇城的鳥民很驕傲,生活的極端奢華,思想卻又很古板,原本就少有鳥民會離開主島。

直到前任鳳后仙逝後,在鳳雛之位空懸期間,島上一群名門子弟中卻捲起一場離島風,許多年輕公子趁機離開皇島到大陸去旅遊增長見聞,據說一開始引領這場見學風氣的便是青釉公子。

許多年輕人離島後,在大陸上發現許多從來未曾想過的事情、想像不到的風景。

他們的眼光也不再侷限於小島國上,他們知道大陸上有更奢豪的國家、更富裕的土地,有強大的王也有睿智的智者。

「說到大陸的王就不能不提到北國玄石堡的女王,她是位氣勢逼人的王,手腕又是意外的靈活,這次旅行中有興得以面見這位陛下,陛下讓我代她向鳳雛殿下問好,並說若鳳雛有到大陸旅遊的打算,她會竭盡全力招待您。」

聊到一半,仲黎突然將話題轉向離迦古魯,續問:「對了,殿下是否想在初翔前到大陸旅遊?畢竟鳳凰初翔後便不能再離開浮空島,若想要離島見學,或許現在會是好時機?」

離迦古魯奇問:「為什麼初翔後便不能離島?」

「……您不知道嗎?鳳凰非浮空島木不栖,儘管鳳凰展翅一霎目便可飛行千里,但最後只能在浮空島上落腳,據說這是從初代一直傳下來的規矩。而那之後,歷代王弟也無法離島,原因卻是不明了。」

「原來當鳳凰這麼不自由啊……」

「對了,朱曦殿下。」仲黎又問:「我注意到您配戴著的是墨天劍,請問是丹曦殿下給您的嗎?」

「……嗯?為什麼這麼問?」

「墨天劍都是歷代鳳后的象徵物,通常鳳后都以自身為鞘將墨天劍封印在身體裡,很少會放在身外。」

離迦古魯默然,自從喚出墨天劍後,她便不會將墨天劍再封印回手臂上,又沒有人可以教她!

「儘管過去也有鳳后將墨天劍交由王弟保管,但例子很少……」

離迦古魯很快不打草稿的回道:「我的職責便是保護好王姐,所以王姐將墨天賜給我。」

「那就辛苦朱曦殿下了。總之墨天劍即使在南蠻國的百劍譜裡也是數一數二的名劍,但據說戾氣甚重、殺伐心強,於主或許有妨不可不慎。」

「……」



離迦古魯隔日沒有出宮,上完課便在御書庫裡找書。

浮空島的鳥民使用的是彎彎曲曲的蚯蚓文,離迦古魯一直到現在仍是辨識困難,所以便拉上蕊進來書庫幫她找書和唸書給她聽。

翻了整個下午的書,她終於對大陸的歷史稍加明瞭。

這個世界的神話是這麼開始的。

世界之初,母神在一片虛空裡拋下一顆種子,種子發芽,根系網住一片大地,樹頂撐開穹空。此樹為世界樹,位於大陸的正中央,被迷霧森林所圍繞。

世界樹萌發之時,從虛空中誕生五聖獸,北玄武、南鳳凰、東青龍、西白虎以及中麒麟,守著世界五個方向。

無數歲月過去,西方白虎因故崩,白虎的後代化為各種獸人部落佔據大陸西南方。北方玄武則是數萬年來下落不明。東青龍的後代由九個部族一起統領東海通稱青之一族。中洲麒麟目前有數百蛰於迷霧森林裡。而她則是唯一一隻鳳凰之後,也同時是最初的鳳凰的轉世。

她一開始很困惑,因為聖獸的傳說和她出生的世界的觀念一模一樣,儘管彼界沒有聖獸也不存在鳳凰,但從小讀到的神話裡就有北玄武、南朱雀、東青龍、西白虎以及中麒麟這樣的說法,這讓她一直感到很違和。

但沒多久蕊找到一份手札,上頭的文字解開她的疑惑。

此界和彼界本來就是同一個世界、共享同一片海以及同一片土地,但當世界樹越長越高大撐開天地,卻也將兩個世界分開。聖獸和有聖獸血統的人族留在此界,而缺少聖獸血統的人類到了彼界,而聖獸的存在也跟著最初到彼界的人留傳成為彼界的神話。

「這麼說,這兩個世界就像雙胞胎一樣吧?」

「雙胞胎是什麼?」

「就是、就是我和王弟這樣的……」

「殿下一人分飾兩角嗎?」

「……算了。蕊,幫我再找一下,有沒有關於墨天劍的書?」

「墨天劍嗎?儂適才看到幾本前任史官的書卷……儂找一下……有了!」

「蕊將內容大改挑重要的說給我聽吧,只要看和墨天劍相關的部分就好,不用逐字唸了。」離迦古魯抬腕不動聲色的掩住一個哈欠。

蕊溫婉地回以一笑,隨即便埋在書堆裡為閱讀力薄弱的鳳雛當個替身小書僮。

書庫角落燃著驅蟲的長香,天窗落下天光斜斜,氣氛靜謐。

離迦古魯無聊地翻了幾軸書帛。皇宮裡的書盡是布捲,以特殊的鳥羽織成,盡展鳥民的針織功力和美感,說是書更像藝術品了。

據說這些書卷可放上數千年顏色不褪。又浮空島本就乾燥容易保存物品,書庫裡最早的古書卷已有過萬年的歷史了,書卷上的顏色仍很鮮豔,但上頭的字已經過份古老而難以辨認。

正當她又換過一捲書卷隨意翻看時,身後卻出現一道陌生的嗓音。

「主人,若您想知道在下的事,直接問在下不是比較快嗎?」

她赫地抽出隨身長劍轉身對著那人,只見一位高瘦的男子穿著樣式古樸的黑色勁裝,劍眉入鬢、細長的鳳眼微挑,壓著一雙漆黑眼瞳不反絲毫光亮。

他抿著單薄的脣,黑髮整齊的綁在腦後,儘管看似陌生離迦古魯卻感到有些親切。

「你是誰?」她雙手握緊黑劍。

「在下是墨天。」

「……你是我、我的這炳劍?」

「是的殿下。」

蕊困惑的從書中抬頭向鳳雛,似乎看不到離迦古魯身後的黑衣男子:「殿下,您在跟誰說話嗎?」

「這、這位……蕊難道看不見?」

離迦古魯指著墨天問,問題只得到蕊更加困惑的神情。

「在下是劍靈,目前只有跟在下訂下契約的主人才看得到在下。」

「咦?這樣啊……啊,蕊等我一下,我出去喘口氣。」

她想就這樣在蕊面前跟空氣對答也不是辦法,丟下一句話便領著墨天到外頭走廊找了僻靜的角落,抬頭看向他。

離迦古魯不矮,這人卻比她高了一個頭半,面對他需要仰高頭給她很大的壓力。離迦古魯退了一步拉出距離,這才將握著的劍插回腰帶。

「你一直都在我身邊嗎?」

「在下寄靈於墨天劍裡,一直都隨侍主人身側,不離不棄,這是在下和主人所立之契約。」

「所以這些時間你對外界的事情都很清楚囉?為什麼現在才現身?」

墨天沉默不語,白皙的臉卻不自然地泛紅。

離迦古魯瞪著他看了許久,這才意會過來。

「你、你……」離迦古魯又退了一步,精緻的面容上神情複雜:「每天晚上、那個、該不會……」

墨天不答,臉上的紅暈卻微妙的擴大。

她來到浮空島後,每天晚上都會抱著墨天劍睡覺,平時也是劍不離身,畢竟這是她在彼界曾有過的同伴。

擔心害怕的時候、失眠的時候只要抱著厚實、冰涼的劍身,便能夠安心入眠。

墨天劍一直都能讓她感到很安心、很平靜,如今卻出現這麼一個看似單純、純情的劍靈,離迦古魯按著額頭,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她實在無法跟劍靈和黑劍聯想在一起。

「我並不會感到不舒服,所以你也不必在意。」

「在下、在下……」墨天囁嚅,看似不知所措的低下頭向做錯事的小學生。

離迦古魯暗嘆口氣。她問:「平常你都在這柄劍裡休息嗎?現在這樣現形會很耗精神嗎?」

「在下、在下這段時間的休息已經儲夠力量,現今已能具象無需再待在劍裡。」

「只有我看得到?」

「如果主人希望在下實化,在下也能夠具象出能讓所有人看到、碰觸到的身體。」

「喔,那就先不必了。」

「是否能請主人將墨天劍賜與在下,讓在下為您揮劍?」

離迦古魯好奇問:「所以你會使用墨天劍嗎?」

墨天頷首。

「在下願為守護主人揮劍,在下和劍都是為主人而生的。」

「那你可以教我嗎?」

「這……」墨天卻是吃了一驚,似乎不知道該同意還是拒絕。

「殿下!」卻是蕊離開書庫到走道上找到她,壓低聲音喚她。

「怎麼了?有人為難妳嗎?」鳳雛皺起眉頭,畢竟蕊並沒有能夠進入書庫的權力,她也是利用鳳雛的身分偷偷帶她進入書庫幫她找書,如果被庫管發現恐怕會有問題。

蕊搖頭,向她靠近並將聲音壓得更低。

「史官留下的紀錄不多,但是儂注意到有……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地方?」

「有個人……在正式的史記典籍裡都未曾提到,應該說,那些歷史被特意遮掩,似乎有無法流於史冊的原因,儂讀過的史記、乃至傳聞裡都從未聽過有這個人。但在歷代史官的私人筆記裡卻出現很多回,彰顯出他對歷代鳳后的重要性。奇怪的地方式,最重要的紀錄卻不在書庫裡,應該說,很多最關鍵的紀錄都彷彿不存在似的……」

蕊頓了頓,續道:「被賜與墨天劍的黑衣人,平時如道影子站在鳳后身後,總是現身於最顯惡的戰場裡,他有修羅之姿,一人便能夠抵上一個軍隊,是個滿手血腥、為了鳳后連殺害嬰兒婦孺都豪不猶豫的影衛,他的存在能止嬰兒夜哭。」

「史官是這麼稱呼這人的--『王犬』,鳳凰馴養的狼,天生嗜血好殺,是只有鳳后能夠控制、解開枷鎖的狼……」

「別再說了。」鳳雛喝住她,蕊不知道為何殿下突發脾氣,白皙手腕掩住紅唇。

離迦古魯很快向墨天投出一瞥,只見他垂著長睫臉上卻無絲毫表情,靜立不動時像是傀儡多過真人了。

「我累了,我們回寢宮吧。」

她轉身就走,蕊忙小跑步跟上,步履輕盈在地板上踩出輕脆好聽的音符。



鳳雛一直到就寢前都很沉默,墨天那個幾近虛無的神情讓她很在意。像是戴了一層面具,那樣的表情遠比蕊說的那些記錄讓她感到更不舒服。

侍女將金帳放下、在角落燃起安眠香後便離開鳳雛寢室,離迦古魯爭取好久才讓寢室內不再有一整群侍女看著她睡覺。

不管過了多長時間,她仍是無法習慣薰香柔軟的被褥,在舖了十多層毛墊的床上滾了兩圈,想要起身但隔著金帳看到那個靠在門上像木頭衛兵的黑影便還是忍住了。

儘管彼界的生活已經像是夢一場,她仍是維持著當街友時的習慣,睡不了柔軟芳香的床鋪,總會在半夜踢開被子抱著墨天劍躲到床底窩在牆角睡覺。硬梆梆的地板、微涼且帶著霉的空氣和狹窄的空間,這樣她才會感到很安心。

此時墨天守在門口,僅管他也知道自己這個怪僻,但鳳雛就是無法厚臉皮的當著他的面滾到床下裝自閉。

她拉開金帳一角看他,墨天在門口目不斜視地站的挺直,從書庫回來後他便不曾再開口說話,不論姿態或者表情像個沒有情感的木頭一樣。

「墨天。」她輕聲喚他。

黑衣勁裝的青年很快跨步到床邊,單膝跪下和她平高,視線卻是落在地面。

「主人,有什麼吩咐?」

墨天維持同一動作許久,離迦古魯卻一直未曾開口。

鳳雛只是就著這個距離凝視他的面容,寢室裡的光線暗淡,劍靈蒼白的面容彷彿從黑暗中浮出的白火,離迦古魯伸手像他的臉頰邊探去,墨天卻反射性地往後縮退。

鳳雛暗暗嘆了口氣,將手收回。

「墨天,我睡不著。」

「主人,需要我消失嗎?我可以到門外守著。」

「墨天,陪我去另一個地方。」

離迦古魯撥開金帳跳下床鋪,劍靈愣了一下便跟在她身後出了寢室,最後他們來到存放水鏡的客房。

劍靈遲疑許久不肯進入客房。

他知道,許多個無法入眠的夜裡,離迦古魯總會靜靜的來到這個房間,打開水鏡目不轉瞬地看著,當她望入水鏡的時候,她的神情總會很複雜。

每位他服侍過的鳳后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也知道自己應該要謹守本分,他只不過是鳳凰拴上千年的狗。

有些不該知道的,不要知道比較好。現在鳳雛能夠看的到他的具象,他便不該進入客房,那是鳳雛重要的秘密所在。

他單膝跪下:「主子,在下在外頭守著。」

「進來。」鳳雛毫不退讓。

兩人僵持許久,劍靈這才進入客房,但一進入便閃身到一旁待著。

離迦古魯將拉門關上,她不像往常那樣打開水鏡卻跪坐到墨天面前。

「墨天,我們好好談一談好嗎?」

劍靈皺起眉頭,像是內心裡有很多掙扎,於是他驀地向鳳雛跪倒。

「主人,請將墨天賜給我,為主人揮劍是在下存在的唯一意義。」

「為什麼你要我將劍賜給你?」

「前幾任的鳳后都是將墨天劍交由在下揮動,殿下無需親身犯險。更何況,劍是我的本體,墨天劍在我手裡能夠發揮最大的力量。」

「那麼……將劍給你之后,不管我要你做什麼,你都會做嗎?」

「是的,主人。」

「若我要你殺人,你也會幫我殺人嗎?」

「是的,主人。」

「就算是嬰兒小孩、老弱婦孺,你也會殺嗎?」

「是的,主人。」

「若我要你自殺,你也會自殺嗎?」

「是的,主人。」他的語音裡毫無一絲猶疑。

「若我要你殺掉你喜歡的人,你也會照作嗎?」

「主人,在下無所愛。」

「如果有的話呢?」

「主人的吩咐我一定會達成。」

離迦古魯不再繼續問下去,她沉靜地凝視他,劍靈低眉斂手一動也不動,兩人間有僵持的氣氛彷彿誰先開口誰就輸了。

離迦古魯終於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前代鳳后和更早的鳳后,她們都要你做些很過分的事情吧。」

「那是大義所在。」

「墨天,你沒有必要替那些人弄髒自己的手。」

「那是在下的職責。」墨天將頭壓得更低:「主人,在下是您手上的劍,您要怎麼使用,在下便怎麼揮劍。」

「墨天,不要叫我主人,叫我離迦古魯。」

「……不可以!不能直呼主人名諱。」

「那我第一個命令就是,不准叫我主人。」

劍靈抿著單薄的脣像顆蚌殼,離迦古魯閉了閉眼,她後悔自己或許逼得太緊。

「墨天,我從彼界過來,我曾經在彼界生活過十六個年頭。我在那裏有家人、朋友,還有至今唯一的所愛。我以為我可以忘了彼界的一切,但是不行,而且我不敢忘……我很怕會忘記。」

每回偷開水鏡看墨書時,她的心就會好痛。但是她卻又不能不看,因為她更怕自己會忘記彼界的一切,她怕自己會變成那個可惡的鳳后。

她不想忘記、也不能夠忘記。

所以就算心再痛、就算理智要她不能再開水鏡,但睡不著的夜晚裡,身體和心仍是會不由自主的帶著她來到這裡打開水鏡,花上整夜看墨書如何沒有她也能笑的那麼開懷,看著他的妻如何擁有她渴求的溫柔。

「這裡是我的世界,但彼界曾有過的記憶對我也很重要。我來到此界之後,唯一兩樣和過去有聯繫之物,一樣是你,墨天。墨天你對我來說很重要,非常重要。」

「所以,拜託你不要將我當成前代鳳后那樣的人,我和她不同,我也不想變成她。」

「墨天,你要幫我,不要讓我忘記我是誰,不要讓我變成鳳后那樣的人。」

眼見劍靈的神情微微動搖,鳳雛從懷中掏出一信遞給他。

「這是除了你之外,我僅存的一樣和彼界的過往相連之物。墨天,我要將這封信交給你,你要幫我守護好這封信,可以嗎?」

「拜託你了!只有你能夠幫我保管好這封信,保管好我最重要的東西。」

劍靈沉默許久,這才雙手過頭接過信封。

「謹遵我主的命令。」

「這不是命令,是懇求。」離迦古魯直直地看著他道:「現在,我還有另一個懇求。請你幫我拆開這封信,並將信裡的內容唸給我聽。」

「主人!在下……」

「墨天,拜託你了。我一直想看,但卻沒有勇氣將信封拆開。」鳳雛雙手合掌,可憐兮兮地望著他。

「主人,如果這是您的命令……」

「不是命令,是懇求,墨天,我不會命令你去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情。」

劍靈又遲疑許久,這才將信封小心撕開封口,抽出裡頭的薄紙打開。

他盯著信紙很久,離迦古魯屏息地等著他開口,等了很久的時間墨天才訥訥地開口:「我看不懂。」

鳳雛呼出一口長氣,將紙拿過來看。

一張白紙只在中央寫了四個字:願君保重。

她當時縱然有千言萬語,但最後卻只寫下這四個字。如今看到這四個字,那種糾結和哀傷的情感全都湧上,她不由得紅了眼眶。

她將模糊的視線挪到角落的簽名上,凍住。

淚水在眼眶裡越積越多,胸口積聚的情緒將她堵得滿滿的,她的淚水滾了滾,終於還是從眼眶裡滾落。

滾燙的淚水一溢出眼框便化為火焰滑過臉頰,劍靈在火淚滑落信紙前很快將信紙從她手中抽走。

「謝、謝謝。」鳳雛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苦笑:「我都快忘記,我已經不是人類了。」

「主人……」劍靈擔憂地望了她一眼,一面很快的將脆弱的信紙收回信封裡,放到懷裡收好。

「墨天,我在彼界的名字就叫做洪以夏,所以你以後就叫我以夏吧,不要再叫我主人了。」

「這是命令嗎?」

「嗯,是命令。」

「以、以夏……」劍靈叫的很彆扭,鳳雛卻滿足地笑了。

「墨天,我累了,我在這裡睡一下喔。」

她趴在地上蜷起睡得像隻在巢裡的小動物一樣,墨天凝視她的睡顏許久,最後小心翼翼地伸手碰觸她的赤髮,像是想要確認自己和她的距離。

很溫暖,鳳凰的溫度一直都是那麼溫暖,但他和她們的距離始終很遙遠。

現在這個距離,真的可以嗎?

墨天在旁守了她一整夜,一動不動彷彿在黑暗裡化為雕像。



不久,墨天在鳳雛的示意下開始以實體出現在眾人面前。

於是所有人都知道,鳳雛身邊有位俊美的黑衣護衛,忠實的守護著兩位鳳雛。

儘管他總是繃著臉,這位冷面護衛仍是很快便擄獲宮中眾多美人的芳心,當然他對此是不令人意外的遲鈍。

墨天是位過份有責任感的護衛,自從不再以主人相喚,不久便和離迦古魯沒大沒小--當她逃課的時候會像拎小貓一樣拎著她的領子將她丟回課堂、當她早朝時睡到毫無儀態地趴在椅子上時會敲她的頭要她醒來。

於是乎,鳳雛能夠光明正大補眠的時間越來越少,離迦古魯偶爾會後悔為自己找了個比容氏更麻煩的騎士先生。

「給我睡……給我睡……」

這天一早,睡眠不足的鳳雛死都不肯離開溫暖的床鋪,卻還是被無心無肝無肺的黑衣保鑣從床鋪裡拖出來丟給侍女裝扮。

鳳雛暗吋,這傢伙一定是在記恨自己不將墨天劍給他使用。但離迦古魯確實不希望墨天再當回以前的殺手,或者說,王犬。

墨天不是她的劍,是她最忠實的護衛、也是她重要的朋友。

儘管在早朝上哈欠連連,離迦古魯還是注意到了,近來早朝上的氣氛很怪。

傍晚時她換上男裝到醍醐酒肆閒晃,正好時間早了只有青釉在這裡喝酒,離迦古魯懷疑這人根本就是以醍醐酒肆為家。

天色尚早青釉已經微醺,衣領半敞倚在軟墊上,侍女時薈坐在他腿上為他搧扇。離迦古魯每次看到他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都很難想像他和青寰有血緣關係。

「上次請你幫我辦的事情如何?」

「嘛……有點麻煩,皇宮那邊有點問題,不過也不是多為難的事。」

「那就麻煩你了。對了,最近朝廷上的老頭子似乎吵得特別厲害?」

「就是關於使節團的問題嘛……」

「使節團,那是什麼?」

「您每天上朝卻還什麼都不懂,我真是服了您。」

「總比整天只會喝酒和睡覺的人好。」

「呵,您的護衛沒有跟出來嗎?」

離迦古魯沉默一瞬,其實墨天隱身在他身後。

「沒想到能看到那位只存在傳說裡的暗影……初代鳳后用他來誅殺異己建立王國,歷代鳳后身後都有這個人的影子。」

「總之,我只想勸你一句,事情永遠都不像表面看的到的那麼單純。你最好還是對他有點戒心。」

「什麼意思?」

「從傳聞看來,他對鳳后絕對忠誠,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人對鳳后忠誠的話,為什麼最後卻任由鳳后被麒麟刺死?」他轉動眸子對著鳳雛身後的黑衣人問:「當時不在鳳后身側嗎,墨天大人?」

離迦古魯隨著青釉的目光望向身後的黑衣護衛,墨天同時對上她的視線,眼神動搖彷彿被揭開最隱密的秘密一般。


【第七章 完】


(註一)地冊即戶口名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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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omments:

匿名 提到...

在BBS的故事板就有在注意您的小說了!好像是叫作浮空島物語,寫得很棒呀!可是續集等了好久,我好想知道主角能不能成功變成鳳凰耶!加油呀!

須磨 提到...

感謝您特地找來這裡還留言,抱歉這個故事晾了有點久了,近期會找時間重開連載,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