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3/28

社團協調 (七)

薛連丹闔上一本不厚的黑皮書,將之丟到搖搖欲墜的書堆上頭,這些原本是黃學長找來給他參考的書。

 

裡面是ㄧ些妖怪傷人的實記。像是其中一本詳細地講述日軍侵華期間在野外殺蛇取膽的事件,之後被蛇妖遺族追殺長達十年,那一日本軍團的軍人全數因長期被下蛇毒而面容潰爛,死狀甚慘。

 

他將黃學長借他的書帶到社團會所閱讀,適才錢學長經過隨意翻了兩本,便頗有興致地從社團圖書館裡找來一整疊書堆了上去,說是延伸閱讀。

 

這疊是社團前輩的筆記,裡頭的紀錄更是圖文並茂,遭妖怪所害的事件裡死法五花八門,薛連丹讀了幾本便感到胃口全失,大概到晚上都吃不下飯。

 

不寧地看到一個段落,他乾脆將一整堆書推到一旁,欲言又止地看著沉思中的阿華。感受到他的視線,阿華不悅擰起纖細的眉頭,她很不喜歡被人這樣盯著看

 

「怎麼了?」最後,她還是嘆了氣,淡漠地望著他。

 

薛連丹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過了一會才說:「阿華,你有沒有控制能力的問題……

 

他看著天花板,如說夢話般地將心底所積鬱的問題傾倒出來,也不管阿華是否在聽。

 

「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平凡,應該要平凡地讀完書,平凡地交個女朋友,平凡地結婚生小孩,平凡地老去,然後死掉

 

「我可以很自由,不需要背負太多的東西,如果我想在家吃零食看漫畫也行,想背著行囊到處旅行也行我只是想這樣安安靜靜地過完一生我不想要改變

 

他嘆氣,閉上眼睛,繼續自言自語般地說著:「我只是想當個守法的公民,不要惹到麻煩的事,當個朝九晚五的公務員也不錯……如果能當個像老爸那樣的民俗學家也好,平時在家整理資料,時不時還可以出去走走看看不過像我老媽那樣的老婆就免了,我將來的老婆應該也是普普通通的,不會給我惹麻煩的那種,也不會太吵鬧

 

「可是,似乎一切都太遲

 

「我真的不想去傷害人或是妖怪,傷害任何的生靈為什麼就不能什麼都聽不到、看不見再這樣下去的話、再這樣下去的話……我很怕,我覺得身體裡像是藏了一隻恐怖的野獸,會吃人的那種,我身體裡有股殘暴的力量,只會破壞而不會建設,我討厭這個力量。」

 

「我實在搞不懂,妖怪就是壞的、必須除掉的存在嗎?」

 

可是那花妖實在太像人,而白蛇傳裡的白蛇則是比人還要溫暖有人性,但作為道士的教育,他又得斬妖除魔,好維持人類的安全與平靜。

 

他不想仇恨和自己不同的存在,但週遭的一切改變得實在太快,他不知道究竟自己還能維持現狀多久?

 

他看著雙手,當時使用符咒將花妖炸開的手感猶存,自己原來有如此暴力的力量,他突然感到很害怕,手也不自覺得發抖。

 

眼,阿華已經拉了木椅在他身邊坐下,安靜他說話

 

「抱歉,請不要在意我說了什麼,」薛連丹苦笑:「就當是我在說夢話吧。」

 

阿華看著他,神情仍是淡漠,她的語氣中卻有微妙表情:「能夠自欺欺人,真好。」

 

薛連丹緩緩抬眼,嘴角却不悅地抿了起來,無端怒意湧了上來,薛連丹疲憊地閉上眼睛不再看她。

 

「張開眼睛,」少女卻一手壓上了沙發,強硬地:「看看我後面的角落有什麼,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薛連丹睜眼。

 

她後方的角落有著一檜木長椅,一扇彩色鑲花玻璃圓窗,桌上的茶仍隱隱冒出熱氣,幾本厚重舊書散落椅上。

 

薛連丹隨口說著:「椅子,窗戶,茶和書……除了這些還有什麼?」

 

阿華深深望了他一眼,嘆息:「眼不見為淨,自欺欺人也該有個限度,命中有時終需有,該是你的還是你的,好好學會和自己的能力相處吧。」

 

神色如常地回到長椅上坐下,拿起放下的書繼續翻閱

 

薛連丹則是又閉上了眼。

 

 

還珠水榭院中的花樹約有四公尺高,有著寬大密實的枝芽及花朵,花朵有三色,發出濃得彷彿要讓人窒息的甜香。

 

薛連丹在白日想辦法混進還珠水榭裡,就近觀察這濃香的來源。

 

之後他還拿著觀察筆記到圖書館找資料。原來這花樹是美人襟科的番茉莉,它又有個風雅的名稱。

 

昨日今日明日

 

花有三色,昨日之花深紫,今日之花粉紅,明日之花則是純潔的白。

 

初開的花朵有著明艷顏色及濃郁香氣,那濃香卻是過於開放且不羈。

 

過了一日,經過風雨及時間的萃練,它成為清雅羞澀的粉花,散著毫不保留,如初戀般的香氣。

 

第三日,退去了所有顏色,白花螁去了妝顏,素面朝天地向著秋風,香味也有種過期的澀香。

 

紫花不斷地綻開,白花不斷地飄落,三日一生死,三月一花期。

 

這讓薛連丹吃盡苦頭的花香還有另一悲傷的名稱。

 

Kiss Me Quick。如果不在今天吻我,明天的我就將遺忘。

 

值得一提的是,此花最後結成的果,劇毒。

 

 

又是週五的社團聚會。

 

薛連丹總覺得,社團聚會是用來混時間及吃吃喝喝,黛姬學姐頗能善用社團資源,每星期的聚會總會換換口味,光在這裡他就吃遍了學府美食區裡的招牌菜。

 

用完晚餐後,社團成員如往常般移駕茶房,茶香混著咖啡香氣,在不大的斗室中緩緩上升。

 

他們在週五聚會中,總是在飯飽饜足後,圍在茶桌邊喝茶聊天,如果有社團任務的話葉社長也總會在這樣的茶會中商討指派。

 

桌上插著單瓣茶花,無香氣的花有著艷紅花容,孤單地綻放素白室中。

 

精緻茶點在紅色漆盒中整齊擺放著,於墨黑檀桌上頗為醒目。各色熱茶冒著香氣,從西方的伯爵紅茶到泡起來頗費工夫的雀舌,黛姬的手藝早被挑剔的社員們訓練出管家模樣。

 

端坐在禢禢米上,阿葉手指在紙上點著無聲音律,另一手緩緩地托著黑咖啡,在鼻間繞個小圈。

 

大家有沒有特別想一起合作的社員,或是不想一起出任務的社員?」

 

這是他每次分配任務前都會先發問的問題,不管這問題是否會讓其他社員不滿,但他覺得這可以讓分配任務直快許多,還可以讓社員們有反思的空間。

 

一方面這樣的反思能更快發現適合自己的組合,若被列為不想合作的對象,自省當然是必要的。

 

如果怕會讓學長姐不快而不肯誠實地說出口,若被分配到難以合作的對象那便是自找的麻煩和他無關。一入社他就開門見山地說了,在社團裡請誠實坦然地對待其他社員,要不後果自行負責。

 

但沒多久大家便清楚社團裡最不誠實的就是社長本人,所以這番話說穿了也不過是騙新人專用,舊生每人都在心中喊聲,切,無聊。

 

錢伯逸卻興致沖沖的打斷社長:「阿葉,話說新生都已經邁入軌道,我們是不是該進行那個?」

 

「那個?」

 

「就那個嘛--」

 

「喔,那個啊?」「無聊!」「幼稚的初代社長……」其他學長姐的神情各異。

 

「我準備好了。」黛姬笑吟吟地拿出一個放著紙籤的筆筒放在社長桌上。

 

「啊!是那個啊!」新生中的夏默最先反應過來,代替社長替其他新生解釋:「這是我們社團從開社一直延續到現在的傳統,是由初代社長訂下的規矩之一。」她一面說著一面拿著筆筒讓社員抽籤:「這個遊戲就叫做「小天使小主人」。」

 

「每位社員抽一張,裡面的內容請保密,那是你的小主人。總之,小天使們請悄悄的對小主人付出關心,不可以讓小主人發現喔~」

 

薛連丹拿到紙條打開,裡面只有一個人名,葉群。

 

他抬頭,正好看到對面的喬學長神色複雜地對著手中的紙條發愣,旁邊的葉社長隨手將紙條塞進口袋後便仍是老神在在拿起文件閱讀。

 

同一時間,阿華卻是有些困惑地看著坐在葉社長身旁,小口啜飲熱可可的阿秋學長。紙上的名字是這位陌生的學長,阿秋。

 

她肯定沒見過這位學長,兩人的生活圈從來都沒有交集處,但從第一次見面起,他卻又讓她感到異常熟悉。

 

阿秋拿到紙條連打開看都懶惰,直接便壓在掌下打算繼續睡覺,此時感受到新生的目光,阿秋不悅地擰起黑檀般的細眉凶狠瞪視回去:「看什麼?」

 

阿華又看了他一眼,緩緩將頭轉開,眼睛隱於熱茶的霧氣中像是兩枚清澈的琥珀

 

這時卻換阿秋盯著她看,他抿著嘴看了許久,卻突然從葉社長手中搶過黑咖啡,一口氣便灌了下肚。

 

「阿秋?」葉社長驚的都忘了要咳嗽。阿秋不是從不喝咖啡?何況是這種無糖不加奶的黑咖啡?

 

天啊!」連向來平靜的喬學長都拋去優雅,打翻面前紅茶。今天阿秋哪根筋錯了?

 

「你是誰?」錢伯逸指間夾著符紙,馬上進入戰鬥姿態。他看阿秋不爽很久了,如果能揍揍這個比他好看的妖孽會讓他感到很愉快。

 

「那尼?」黛姬則是露出曖昧的笑。兩人同杯共飲,果然有戲看。

 

「啪!」夏默跳了起來,和商鈴擊掌。就說阿秋一定是小攻!

 

其他人摸不著頭緒,看著行為有些脫軌的學長姐,薛連丹只是覺得大家的訝異都有些誇大。

 

不就杯咖啡嗎?

 

阿秋對著空杯愣了一下,逕自跑了出去,想是去漱口去了。

 

錢學長則是用手壓著阿葉的脖子,在他耳邊咬起耳朵來,不良的目光還時不時往阿華那飄去阿葉有些頭痛地壓了壓額角,將掛在他身上如狗熊的青年推了開,低聲回了幾句。

 

錢學長眼睛一亮,吹了聲口哨,其他舊生也圍了過去,咬著耳朵低語露出曖昧的笑。

 

阿秋站在茶室門口,不悅地彎著唇角,形成一抹即將消失的弦月。

 

新生們更摸不著頭緒了,阿華則是看著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後來阿秋是怎麼追著錢學長炸著符紙,薛連丹已經不記得了。和走科技路線的錢學長比起來,也是三清院生的阿秋用符的手段卻是薛連丹首見的華麗。

 

他看的出神,一直到葉社長搖他的肩,他才回過神來。

 

「跟我來,」他打個到廚房的手勢:「這種無聊的架以後常看的到,我想和你聊聊。」

 

薛連丹摸不著頭緒地跟著葉社長到廚房,看著他慢吞吞地幫他又幫自己倒了杯水。

 

緩緩地啜了口水,滿足地閉上眼睛,彷彿那水是全世界最好的水般嘆了口氣。

 

仍是閉著眼睛,葉社長開口:「聽說,你最近喜歡偷窺情侶?」

 

「啊,我……」薛連丹驚得說不出話來。

 

有人能跟他解釋一下嗎那個聽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正想要解釋,葉社長緩緩睜開眼睛,目光仍是放在杯子裡清澈液體上。

 

他用手帕壓下悶咳,良久才復開口:「在學府裡,好奇心不只會殺死貓,還會殺死你這樣的學徒。」

 

薛連丹滿頭霧水,怎麼葉社長突然又換了話題?

 

「這件事不要管了,再管下去,我可管不住你,原本應該讓伯逸看著你的,不過他也不願意超值勞動。」

 

事實是,錢姓友人說他得保留些時間陪陪他的女朋友們。

 

「可是……」薛連丹正想抗議,卻被阿葉用手阻住。

 

「在你能夠看見應該能夠看得見的事物之前,你的任務就先停下,」葉社長頗為強硬地下了結語:「還有,不準再去窺探你不該看的人事,要知道,你的一舉一動在學府裡都不是祕密,除非你有足夠的能力去察覺暗處的眼睛。」

 

「你最好還是乖一點,別惹麻煩。」這是葉離開前的警告。

 

「等一下,社長,」他喚住正往辦公書房走去的葉:「那為什麼你要我們去還珠水榭巡夜?」

 

如果什麼都不能管,那巡夜又是為了什麼而巡?

 

「傻瓜,」阿葉頓了一下:「才剛開學嘛,就是要防著像你這種傻傻的新生亂跑亂看,去打擾別人的好事啊

 

上揚的尾音,怎麼聽都有嘲笑意味。

 

不,薛連丹握緊了拳。

 

葉社錯估了他的固執,他就是討厭被人逼迫,一但決定的事,誰都不能讓他放棄。

 

葉社長回到辦公室後,薛連丹仍是站在廚房裡不想回到熱鬧的圖書大廳,他只是面向廚房玻璃對著窗外漸暗的天色獨思。

 

玻璃中反映出顯眼的紅髮卻是剛進入廚房的喬學長。

 

薛連丹忙轉身正對學長,喬看著他的神情很明顯是有話想說。

 

「薛學弟,這件事情我知道了,想給你一點建議。」

 

喬一開口便是字正腔圓的中文,薛連丹總覺得西方人說中文應該會四音不分、語調怪異,如今看到西方面孔的喬學長一點怪腔調也無,反而感到很違和。

 

「很奇怪嗎?我母親是台灣人,我也曾經在這片土地住上一段時間。」喬像是看穿他的困惑而解釋。

 

「不、不是很奇怪……」他忙問:「學長想給我什麼建議?」

 

「如果需要協助的話,我想建議你找阿華……學妹幫忙吧。」

 

「欸?」

 

「我想你也感覺的到,這些學長姐都不能夠信任,而你和她的情況相似,也是在不明的情況下被介紹入社團。」

 

「阿華這個人吃軟不吃硬,她最怕人跟她死纏爛打,多吵幾聲就沒問題了。」喬續道:「而且這個事件,她肯定會很有興趣的。」

 

「為什麼?」

 

「呵,這點建議對你們兩個都沒有壞處,如果不願意也無所謂。」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要不要接受這個建議也隨你。」

 

喬說完便直接離開廚房,獨留薛連丹在安靜的廚房裡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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