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3/25

聚水坪夜話 十七 寂寞的小男孩

漫長的暑假。

阿華到學校的路上會經過幾間別墅,這一排別墅有著高牆以及漂亮的大房子,她還聽說過裡頭每一間都有個漂亮的院子,有的甚至還附有自己的游泳池。

其中一間卻有著生鏽半脫落的鐵門,從門縫探進可見荒蕪的院子、斑駁紅漆屋頂和破掉的玻璃窗,一整個就是鬼屋的模樣。

據說確實鬧鬼鬧得很厲害。這棟別墅主人只能這麼放著,賣了好久都賣不出去,這幾年來則是附近高中、大學生喜愛的試膽地雷區。

以前王自強還在的時候也常嚷著要糾團去探險,但嚷了幾次也只敢嚷嚷罷了,這間鬼屋實在名聲太盛,當地的家長甚至會用鬼屋來嚇自家孩子要他們乖乖聽話。

暑假裡的返校日,阿華經過這排別墅區前卻發現鬼屋前停了幾輛大車,工人進進出出的搬運傢俱,鐵門也換上嶄新的大門。

她好奇地站在路邊看了許久,不少學生和大人都停下來觀看,阿華不久便發現人群裡看熱鬧的還有一位眼熟的大嬸。

微胖的大嬸穿著圍裙,手中還拿著菜鏟,神色陰晴不定地看著改頭換面的鬼屋。

「土地婆婆,」阿華乾脆跑到她身邊小聲問:「鬼屋被賣掉了嗎?」

「去去去!」土地婆揮了揮菜鏟:「小孩子有嘴無耳,下課就趕快回家,不要跟著大人在這裡八卦。」

小女孩看過很多回了,鬼屋之名並不虛傳,只不過裡頭住了很多妖怪而不是鬼魂。

阿華不放棄地繼續追問:「婆婆,那裏面住的妖怪怎麼辦?他們要搬家嗎?」

土地婆瞪了她一眼,她最討厭煩人的小朋友了。

「乖乖回家,不要惹出麻煩。我要回去煮菜了。」她不停留地轉身離開。

原本住在這裡的妖怪怎麼辦?阿華擔心地看著工人進進出出,探頭看了許久也看不出端倪。但她也知道妖怪雖然地域性強,遇到危機卻是跑的比人還快。

她見停駐觀看的鄰人越來越多便離開了。誰讓這個純樸的小鎮平時太平靜鮮少新聞,但八卦的本性深植台灣人的血液裡,幾位婆婆媽媽將摩托車停在路邊馬上就提出剛買的瓜子一面對著別墅嗑起話題。

又過了兩天,阿華很快便忘記這個小插曲。

這個夏天熱的像是會讓人融化一樣。阿華不想待在又悶又吵鬧的大屋裡,她決定到土地公廟找大老虎玩的時候又經過那排別墅區,意外發現前天搬家貨車停駐的那棟別墅的鐵門大敞。

鬼屋敞開著歡迎的大門,阿華的好奇心蠢蠢欲動。難得鬼屋開門。進去看看,看一下就好了,她的小惡魔這麼慫恿她。

阿華向來都是好奇心很重的孩子,她只是想知道原本住在裡頭的妖怪是否都已經搬走了,於是她輕輕敲了敲鐵門見沒有回應便溜進大門。

她像隻正在探測新環境的貓一樣小心翼翼,進門之後是車庫和石牆,繞過石牆後要上了階梯才會看到屋子和院子。

院子很大,但花圃的雜草幾乎到她的腰高,她剛找到隱在雜草裡的踏腳石時身旁就出現人聲,
她馬上蹲在草叢裡將小腦袋壓下。

她仰頭,透過草的縫隙她看到一位高大的陌生人就在不遠的地方,她嚇得心臟跳得很大聲。

這個人原本就在院子裡頭、還是他的步伐輕得讓她察覺不到他的靠近?她已經很小心了,她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個人是如何出現的!

她和那個陌生人隔著草叢相望,阿華蹙起小小的眉頭,她覺得這個人長得很奇怪。

他看起來是介於「老爺爺」和「老伯伯」之間的年紀,寬厚的四方臉,臉上的皺紋以及眼圈旁的魚尾紋添增歲月,一頭白髮整齊地往腦後梳,他的衣著也是筆挺、整潔,他的膚色很白,看起來和她熟知的大人都長得很不一樣。

他長的就像電視上看過的外國人。這個白頭髮的外國老伯伯戴著園藝手套,眼神和煦不給人壓力,和靄可親地笑得很溫暖。

他用異國語言對著她說了幾句話,見她沒有回應便尷尬地笑了笑,從外套的內袋掏出一張紙向她遞出。

阿華從草叢裡站起,實在是這個老伯伯的眼神太親切,她渾忘了要逃走。

白髮藍眼的老伯伯持著紙的手很有耐性地停在她面前,她盯著老伯伯看了好一會兒才取過他遞過來的紙張。

『我的名字是 Pierre Christopher Bieratowicz,我是位Beritune家族的管家。我剛剛搬到這裡,我沒有學過中文 ,請多多指教。』

阿華不懂上頭的外文字怎麼讀,便指著上頭的文字問他。

「伯伯,你的名字要怎麼唸?」

「Pierre。」

「皮爾……」阿華試著唸了幾次,指著自己唸道:「阿華。」

「阿華。」對方倒是腔圓字正地唸了出來,因此笑得很開心。

「皮爾伯伯,你剛剛來,要住很久嗎?」她側著頭像隻好奇的小雀兒。

老人聽不懂,只能繼續端著親切卻又有禮的微笑和她對望,她想到自己是偷偷跑進別人家裡,便只能很快道聲歉便跑掉了。

這就是她和管家皮爾的初次見面。

後來幾次經過別墅,只要鐵門開著她就會跑進去看白髮的管家整理院子,因為老伯伯好像會魔術一樣,她每次經過別墅時總會好奇石牆內的院子變成怎樣的模樣。

雜草叢生的庭院很快被他整理出潔淨的花圃,每一次拜訪都會出現新的樣貌。

沒多久院子裡出現一整片燦放的玫瑰,靠牆的魚池裡多出幾尾漂亮的錦鯉,樹陰下還懸掛起幾株蘭花,原本頹圮的別墅也被重新整理得像個小城堡一樣,阿華覺得老伯伯就像故事書裡的魔術師一樣厲害。

漫長的暑假裡阿華找到新的樂趣。她喜歡蹲在池塘邊觀看錦鯉優雅的游姿,一面陪著老伯伯整理花圃,即使語言不通也沒關係。

管家皮爾做事細心,外表總是一絲不苟,他不會說中文總會用充滿歉意的目光看著她,笑容極暖活。阿華特別好奇的是,老伯伯那麼高大的人卻似乎有著很輕巧的步伐,幾乎可以用神出鬼沒來形容。

有那麼溫暖的微笑的人不會是壞人,於是阿華的好奇心總會壓過戒心,她時常經過別墅便會跑進去看看老伯伯的花園是否又有新的變化。

老伯伯還會拿著紙條要她教他唸中文,沒兩週便能夠對她說「你好」、「謝謝」及簡單的招呼語。只要她不匆忙,老伯伯還會在院子裡準備下午茶招待她,一面讓她糾正他不精準的發音。

有時候和老伯伯比手畫腳,她也能和老伯伯聊上幾句。

於是她知道,老伯伯服務的家族會有人過來住,所以他先過來將房子整裡整潔好讓他們能夠順利入住。

暑假平靜地過了大半,阿華原本蒼白的肌膚也泛出紅潤血色,小臉曬的紅通通的,她待在大屋裡的時間很少,總是像隻關不住的小鳥一樣到處亂飛。

直到意外的客人出現,平靜的假期才被攪亂水面。

□ □

暑期最熱的那段日子,阿華總是每晚在悶熱的小房間裡翻來覆去睡不好覺。

這一夜,空氣潮濕得彷彿可以擰出水來,外頭不斷有大水螞蟻撞上窗面,或是從不知何處的縫隙鑽進,擾的她大半個晚上都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直到中夜才淺淺睡去。

她輕得像一抹幽魂,穿過悶濕的空氣,小腳赤裸地踏上潮濕的礁岩上,穹空有微星閃爍。大約是退潮期間,海面平靜如深色的絲綢,霧氣趁著夜色掩上海坪。

悶熱的厚重雲層底下,海上起了濃霧,遠方的雲隙間有雷光閃動,空氣悶濕的宛如能夠飽和靜電。

濃霧悄悄地掩上聚水坪,她的視線也被堆起的濃霧遮掩而變得不清。但她還是聽著海潮音便找到正確的方向。

一個人在濃霧中行走,阿華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打從心底的孤寂感。像是世界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孤伶伶地在白霧中行走,前路未知,後路已忘。

她的步伐有些遲疑、懼怕,小臉上有些迷惑。

黑夜並是不全然漆黑,但濃霧侷限住原本就不廣的視野,她勉力地在怪礁巉岩上辨認可供落腳處,不時有從霧中突然冒出的岩塊擋住視線。

霧中有怪異的影子在移動,阿華知道那是夜夜巡弋於海坪上的妖異,偶爾撞上牠們便像貓一樣壓低身子改變路徑,即使這麼多年,她還是畏懼這些魚腥味重的黑影。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濃霧迷眼、或許是悶濕的空氣讓她感到很不舒服,她不由自主地警戒如容易受驚的小動物。

遠遠地,視線中出現一抹發著微光的人影亮起一片濃霧。

她終於鬆開皺著的小臉,腳步不再遲疑,她邁開小腿輕巧地跳過幾道鴻溝,直到蹭到渥萊君身側這才放下緊繃的精神。

由礁岩化成的座椅如黑玉般沁涼,坐在上頭的人支著下巴半倚著玉座,一縷發著微光的淺藍髮絲垂下光潔額頭,寬鬆的絲袍微敞露出玉質般的肌膚,阿華的視線延著脖子往上勾勒出形狀姣好的下巴。他噙著一抹神秘的微笑,望入濃霧中的神情透著奇妙且放鬆的慵懶。

儘管不是月夜,隴這種懶洋洋的、缺少防衛的神情自有種阿華也說不出攝人魔性,小女孩即使審美觀遲鈍也不自覺地紅了小臉。

「好悶、好熱,霧好大。」她仰頭輕聲抱怨,茶色的眸子彷彿浸潤了霧氣而柔軟。

心裡總算安心許多,她皺了皺小鼻子,空氣濕濕黏黏的,大雨要下不下的感覺好討厭。

聚水坪上很安靜,阿華仰目四顧只見濃霧佔據所有角落,若是只有她一個人,這樣的海坪上自有空蕩蕩的孤寂感。但只要有隴在身邊,她便能感到很自在、自得且無所恐懼。

即使海坪上沒有其他客人、沒有平時總愛圍簇著他的精怪,即便此時玉座彷彿孤伶伶地被霧氣隔離於海上,但只要隴在這裡,阿華便能感覺到他的存在感如此強烈,彷彿整個腳下的礁岩、環繞著他們的霧氣、拍打礁面的波浪都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即使濃霧將視野限制在狹小的空間內,但當她倚著隴閉上眼睛,她便能感覺到整個聚水坪的呼吸也聽得到水族在坪上細微的攀爬聲搔刮著石面。

原來聚水坪並不安靜,霧氣迷惑的只是眼睛,帶來的孤寂感只是視覺的欺詐,她終於放鬆地嘆了口氣。

一只宛如由月光織成、巴掌大的幻蝶搖搖晃晃地飛來,隴伸指讓牠停上,阿華曾經見過這蝶,石影曾經讓這蝶替她引路。

發著光的蝶扇了扇翅膀,很快又搖搖擺擺地飛走了。

「等一下有客人來嗎?」她仰著頭好奇地問:「我可以待在這裡嗎?」

渥萊君頷首,她倚在他腳邊好奇地望進濃霧裡。沒多久,霧中透出微光如兩盞金色的燈籠搖搖晃晃地接近。

等阿華看清那兩盞燈籠原來是石影的眼睛時,他那道懶洋洋的嗓音也穿透濃霧而來:

「請聚水坪主人容許我為您引見,夜之一族的Beritune子爵、子爵夫人以及少爺。」

幾只發著燐光的夜蝶穿梭霧中,一落地便化為幾位穿著古衣袍、梳著雙髻的小童,他們跑進霧裡將客人引進。

從濃霧中首先浮現的卻不是石影,而是陸續出現七、八位穿著西裝、皮膚很白、個子很高的外國人。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捧著鋪著紅絲絨布的盤子,上頭都擺了東西。

這時石影才從霧中浮出人影,笑吟吟地拱手道:「這是子爵以及子爵夫人的一點小心意,請讓我介紹一下……」

小女孩好奇地仰著頭看盤子上的東西,可惜一件都不認得,石影細細解釋每件珍品的名稱和由來,阿華聽了一會兒便感到無趣。

她側頭偷偷望向隴,見他似乎對這些事物也不感興趣,垂著長睫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末了也只讓小童收下一盒菸絲,其他像是貴重的紅酒以及瓷器都禮貌地婉拒。

等這些外國人恭謹的退下,小童又領入三人,阿華好奇地看著他們幾位氣質和先前的外國人不同的客人。

領頭的是一位高瘦且一頭紅髮的外國人。

男人膚色極白,穿著合身的紫色西裝,面容消瘦且有兩條讓他看起來很嚴肅的法令紋,他的眸色則是奇異的酒紅,彷彿獸瞳般給人危險的感覺,和他舉手投足間溫和有禮的氣度成一對比。

奇怪的是,儘管他的影像雖然印入眼底,阿華卻感覺不到男人的存在感,對於依賴直覺遠多於視覺的阿華來說,這個人只是一道殘影,或者勉強說來只是一滴融入黑暗中的墨。

直覺與視覺相衝突的違和感讓她揪緊隴的衣袖,這個男人讓她感到有些畏懼,於是她盡量不去看他。

他身側的少婦則是一位黑髮黑眸的東方人。阿華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位阿姨看,這位阿姨有一頭像是絲綢一樣又長又柔順的黑髮,有生命似地隨著她的步伐飄動,好看極了。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拉回。

等客人在對面坐定,隴便和當先的那位客人說起話來,兩人使用的語言卻是陌生。隴的語調溫和如與久違的友人對語,而那位客人則是恭謹有禮地應答著。

兩人交換過一輪話語,隴便親切地改以中文問東方少婦:「夫人,這孩子幾歲了?」

「喬今年九歲。」少婦垂下頭不敢與他對望:「喬從小就跟著他的父親說法語、跟著我說中文,所以這孩子的中文程度應與同齡的孩子相仿。」

她輕推緊倚著她的小男孩讓他站直,這時阿華才注意到他們身邊還有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

雖說是男孩,那只因為他穿著小號的西裝衣褲打扮得像個男孩子,僅在衣著上能夠辨別性別。他有著嬌嫩的肌膚、暗金色的髮、如洋娃娃般又密又長的睫毛以及小巧的鼻和紅潤的脣,卻比阿華見過的任何女孩子都還漂亮。

「喬,跟這位大人說幾句話。」她將手搭在小男孩肩上,小男孩卻緊抿著脣看著地上不肯發出一語。

「喬,我之前教你說的話忘了嗎?」少婦緊張地輕聲催促。

男孩仍是像枚固執的蚌殼不肯張口。

「喬!」少婦壓低聲音,聲線卻是緊繃。

「無妨。」隴將手放在阿華頭上:「這是小草,比喬小一歲,正好可以多個玩伴。」

小男孩這才很快地抬頭瞄了她一眼,第一句話便是火藥味十足的挑釁。

「醜八怪。」

「矮冬瓜。」阿華不甘示弱地回擊,她早就透過視線角度判斷出身高的差距。

「妳、妳這個……」

「喬!不可以沒禮貌!」少婦忙喝止他,將他拉回自己的位置上壓著他坐好。

小男孩不再說話,咬著下脣瞪著阿華看,阿華也不退縮的回瞪回去。

大人們又用那不知名的語言聊了起來,阿華則是和小男孩兩人氣鼓鼓地互瞪,阿華沒多久便發現小男孩的眼眶變紅,他咬著脣像是在強忍著什麼就要潰堤的情緒一樣。

阿華認為面對這樣的對手勝之不武,聽了一會大人們的談話感到很無趣,眼皮越來越沉便倚著隴睡去了。

□ □

滴滴答答地,像是豆子落在窗台上的聲音將她吵醒。

阿華揉著眼睛,一醒來便發現窗外下著淅瀝濿的大雨,她對著烏雲瞇起眼睛像是想要看穿雲層看到太陽公公的微笑。

沒多就她便放棄徒勞的行為,她並不討厭潮濕的日子。

大屋裡鬧哄哄的,阿華則是待在房裡讀書,無聊的時候拿出蛋捲盒把玩收集的貝殼。

午後雨便停了,太陽一出來濕氣卻讓空氣越悶,阿華不想待在悶濕的大屋裡便穿著雨鞋出門走走。

經過別墅區的時候,皮爾伯伯住的別墅的鐵門卻是緊閉,阿華在門前停駐一會兒才又蹦蹦跳跳地往土地公廟的方向踩著水窪玩。

等她到土地公廟時卻遇上意外的客人。

小小的土地公廟擠進一行人,昨天看到那群帶禮物來的大人還是穿著筆挺的西裝還戴著墨鏡,一整排在土地公廟外一站比門神還門神,嚇得路過的人不敢駐足快步離去。

阿華站在不遠處的樹陰底下往土地公廟裡勉力望去,辨認出土地公廟裡站著一大一小即是昨晚的母子兩人。

那位很有氣質的阿姨拿了香遞給男孩,男孩只是繃著漂亮的小臉不肯拿過,像是在賭氣一樣地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女人彎腰在他耳邊說話似乎在勸他要聽話,他卻仍是固執地垂頭不肯接過線香。

他的母親終於放棄,無奈地搖頭說了些什麼,這才恭謹地上香。

剛上完香,土地公廟的掃地婆婆便出現對著兩人已手勢相請,兩人便跟著低眉垂首的掃地婆婆往後殿走,不久便失去蹤影。

阿華好奇心起,但站在土地公廟前的那排黑衣人讓她不想接近,於是她在樹陰下等待,無聊時便去踩兩下小水窪。

過了很久,那對母子才走出土地公廟,送他們出來的卻是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

小男孩的母親不時停下來彎著腰跟他說一兩句話或是想逗他開口,小男孩仍是低垂著頭不肯出聲。

阿華沒有母親也不曾體會過親情,但這樣遠遠地看著那位母親的神情,她頓時感到喉嚨有點緊、鼻頭有點酸酸的感覺。

這種感覺好奇怪。她發現自己的目光無法從那位阿姨的身上挪開,那個小男孩明明就是一副死小孩的模樣,她卻是那麼有耐性地對他說話,她的目光溫柔的像是會融化冬天的冰淇淋,她的微笑跟冬天的太陽一樣溫暖。

那個小孩卻像在溫暖的大太陽底下仍拒絕將冬衣脫掉的旅人,他連抬起頭來看著母親的微笑都不肯,就是張口說一個字也吝嗇。

但那位阿姨不曾失去一丁點的耐心,儘管她的微笑底壓著一絲無奈,她的態度始終不溫不火。阿華站在樹下,素白小臉隱在樹陰底下,她看了很久都無法移目,這種全然包容的溺愛對她來說很陌生。

這時候阿華才發現那個男孩走路時左腳微跛,仔細觀察他的身段也比同齡的孩子要纖小。

等到那群黑衣人擁簇著那對母子進入轎車離開後,阿華才過去直奔供桌下先上了炷香,然而她在土地公廟前前後後找大老虎卻怎麼也找不到。

她有些鬱悶地往回走,話說已經好一陣子沒有看到大老虎,但就往昔的經驗來看,虎爺似乎在暑假期間總是很忙。

腦子裡仍是那位母親的樣子,阿華只能安慰自己並沒有羨慕那個小男孩,她只是有點生氣他那副嬌縱的模樣比公主班長更讓人討厭。

等她往回走經過老伯伯的那間別墅時,她看到黑頭轎車停在別墅前,皮爾伯伯站在門口恭謹地對適才才見到的阿姨說話。

那位優雅的阿姨此時卻是面容憂鬱,她不斷往屋子的方向晀目,然而隨行的人時不時催著她上車。臨要坐進車裡,她那雙漆黑的眼閃過一絲水光。皮爾伯伯也露出遺憾的神情,站在門邊目送黑頭轎車離開。

由於角度關係,阿華看見別墅二樓的陽台上長著一叢暗金色的毛,直到轎車即將開走時小男孩的腦袋才冒出來,他不再躲避,雙手攀著冰涼的磁磚、墊著腳望下注視轎車離去,直到轎車離開視線後他才飛快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那位小男孩望著轎車消失的轉角看了很久。看著他的神情,阿華突然覺得他沒有那麼討厭了。

□ □

昨天隴留下的那盒菸絲,今天已經到了石影手上。

這一日沒有雲也沒有霧,月亮還沒升起只見滿天星辰辰亮的像是被水洗過一樣。

當阿華來到聚水坪的時候,他正拿著一長柄菸斗坐在岩上吞紋吐霧,滿天星斗襯著他的姿態風雅極了。

阿華想了想便爬到鄰近石上,隔了點距離仰頭看他。

「石影叔叔,為什麼你昨天會帶那些客人過來?」

「是對那個和妳差不多大的小孩有興趣吧?」

石影頗有興趣地瞅著她看,阿華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

平時非月圓的祭典期,如果陌生的客人來見渥萊君都要經過引路人的引見,而石影很少當引路人,這也顯示了這些客人的重要程度。

石影看來心情頗佳,先是將煙斗在石上敲了敲,這才慢吞吞地回答她的問題。

這孩子的父親是一歐洲古老貴族的後代,母親則是由台灣嫁去的名門之後。小孩的父母忙碌,又大宅門第深,他們沒注意到他們的獨子卻在爾虞我詐的環境中被下了慢性毒藥,從此身體弱於常人。

終於得知真相的子爵與子爵夫人又驚又怒,但礙於家族內鬥等錯綜複雜的關係,這對傷心的父母卻無法拆穿下毒者亦無法保證自家孩子的安危。

他們決定將兒子送出家族古堡,將他以休養以及學習中文的名義送回台灣。又聽說聚水坪靈氣充沛而渥萊君又寶愛孩童,便將他送到這裡,但父母不敢再多做逾越,他們畢竟是暗之夜族的後裔若要在此落地還是得禮貌地和渥萊君打聲招呼,便請求他代為引薦。

子爵和子爵夫人都無法長留台灣,於是這回只是匆匆將孩子安排妥當便又要離開,這是他們第一次放孩子單飛。

「暗之夜族是什麼?」阿華忍不住打斷他。

「那是西方古老的一族,那一族人原本只能在夜晚出現,和許多黑暗族裔有很深的淵源。只不過近年來和人類通婚甚勤,最近幾代的後裔都只接收祖先留下的頭銜,血緣上卻已經和人類無異。」

「可是、昨天那個大人不是人類。」阿華小聲道。

「喔--小朋友很敏銳呢。」

他笑了笑:「那位男爵確實是這一任家主候選裡血緣覺醒最深的一位,可惜他在繼承的順位上卻是排在後頭。這次將兒子送過來,或許終於決定要賭一把。」

「所以他要住在那棟鬧鬼的房子裡嗎?」

石影又吐了口菸,笑道:「那已經不是鬧鬼的別墅了,沒有鬼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所以他的爸爸媽媽都不在身邊,他一個人住在那麼大間屋子裡嗎?」

「還有位管家,而且他的母親還是會每隔一陣子就會來探望他……」石影頓了頓,金色的眸子裡興味更濃:「阿華貓,妳在擔心那個小男孩嗎?」

阿華……貓?小女孩不悅地皺了皺小鼻子,她才不喜歡貓呢!她喜歡的是熱情的大狗狗而不是冷漠的貓。

「我沒有在擔心。」她不再跟石影搭話,轉身跳到另個岩石上。

腦海中卻浮現那個男孩的面容,男孩的臉上有著孩子不該懂得的、她這麼多年下來卻早已熟悉的情緒。

那種情緒或許就叫作「寂寞」。

□ □

連續幾天一到午後便下起雷雨,黑雲壓在海上,白雷打得很近,大屋裡許多剛吃飽午飯正在午休的孩子因此哭鬧不休。

豆子大的雨滴摔在玻璃上,即使關着窗也能聞到雨的味道,那是煮雞蛋時剝開蛋殼會聞到的味道。

但大雨以及閃雷帶來的味道讓房間變得很乾淨,原本纏繞在角落以及置物架上的蛛絲燃燒起來很快消失,連原本躲在房間裡的小精魅也不知去向。

像是被大火燒過一樣,空氣變得好乾淨,即使窗外仍閃著轟轟的雷她仍是睡得安穩。

醒來時外頭的風雨已停,陽光曬暖潮濕的空氣,阿華在屋子裡感到很氣悶便頂著太陽出門走走。經過皮爾伯伯的別墅時她看到大門開著便跑了進去,正好管家老伯伯正在院子裡整理被大雨打得零落的花草。

她幫忙收拾地上的殘枝落葉,管家皮爾正在學中文,她不時停下來糾正他的發音。

「ma,ma,ma,ma.」

「媽、麻、馬、罵。」

「ma,ma,ma,ma.」

「媽、麻、馬、罵。」

一轉身看到那個男孩站在落地窗後看她,然而眼神對上前他便閃身窗簾後。

「伯伯,我在這裡可以嗎?」

畢竟是別人家,阿華不安地將手掌圈著的落葉丟進垃圾袋,出口的問題得到白髮老人不明所以的和藹笑容。

她想了想還是留下來繼續幫忙。當她抓起一把雨濕的落葉丟到垃圾袋時,屋裡卻有鈴聲
饗動。

皮爾放下手邊的工作對她說了句話,但一老一小溝通不良,管家只能歉意一笑便放下花剪回到屋裡回應少爺的呼喚。

過了約十分鐘,管家才又回到花園繼續工作。但沒幾分鐘鈴聲又響,管家便又回到屋裡。

如此這般,整個下午管家每次回到花園工作一會兒便會被搖鈴喚回,少爺一下子想喝茶、一下子要冷水、熱水、頭暈不舒服、找不到想讀的書……最後更嚷著頭痛要管家在床邊讀書讀到他睡著。

阿華任由管家忙碌,她見管家工作繁忙多也不忍心放任管家原本的花園如此景況,小女孩手腳俐落,獨自一個下午便將花圃裡被打落的枝葉都清理好。花圃的花朵經大雨摧殘雖然是有些懨懨地無精打采,但至少一眼望去甚是整潔。

隔日再來,花圃已然精神奕奕,管家感謝她的協助便切了剛烤好的蛋糕請她吃。花園裡的茶桌上紅茶剛倒入瓷杯、發出甜香的蛋糕剛上桌,屋裡的鈴聲卻又響起。

管家只得又用異國語言和小女孩道歉,回到屋裡時小少爺正不耐煩地拿起鈴就要再搖。

看到管家,穿著潔白襯衫的男孩放下搖鈴問:「石頭管家(註一),我的下午茶呢?」

「下午茶已經在院子裡準備好,少爺跟阿華小姐一起用下午茶可好?」

「那個蛋糕是你為我烤的下午茶點,為什麼要分她吃?」

「客人至上是您母親的家訓,阿華小姐是客人喔。」

「為什麼?她是你的客人不是我的。」

金髮少爺一臉不快地續道:「還有,你現在是我的管家,工作時間應該好好照顧我的需要。」

白髮的管家不慌不忙地回應:「夫人特別交代的,敦親睦鄰也在我的工作範圍內。」

少爺咬著玫瑰色的脣瞪著他半晌。

管家微笑道:「少爺不是很想看海嗎?等回和阿華小姐一起用完下午茶,或許可以請阿華小姐帶您去海邊走一走,熟悉環境。」

「無聊,還有我不想吃了。」他轉身往樓梯走:「管家,我想寫字,現在幫我準備紙墨。」

之後整個下午,少爺一直找各種理由將管家留在身邊應付自己的需求,白髮的管家只能苦笑,熟知少爺脾性的他卻也無法多說什麼。他只能趁著空檔去院子帶著歉意去探看小客人的情況,卻發現小女孩已經將盤子和茶杯都清洗好放在桌上,現正蹲在池塘邊看著魚兒游泳。

管家暗暗嘆了口氣。這麼小的孩子意外的成熟,管家一直都認為小孩應該讓大人寵著長大,卻不是每個孩子都能像自家少爺那樣擁有父母最大限度的愛。

這個小女孩很喜歡蹲在池塘邊看魚游泳,伏在石邊如隻黑白兩色的貓咪,她可以看著水面許久彷彿永遠都不會厭倦。童年對他太遙遠,皮爾總好奇小孩子如何能夠如此好奇心旺盛,不會無聊也不會感到無趣。

孩童不懂得什麼是無聊、不會對事物貼上無趣的標籤,是大人教會小孩什麼是無聊、告訴小孩什麼很無趣,孩童才會開始拒絕外來事物。

可惜自家的少爺太早便週遭的大人用禮儀以及大人的觀點教育,因此不像同齡的小孩那麼天真。

他還記得少爺更小的時候還會對地上因時間而移動的陰影感到趣味地追看了大半個下午,但表兄的一句「幼稚、無聊」,他這才懂得對大人而言,這是無趣的事情,於是他不曾再有過如此孩子氣的行為。

少爺是家族裡最小的孩子,其他表兄弟俱個人特質強烈,受到他們的影響少爺變成一個情緒間充滿矛盾衝突的孩子。

白髮的管家只希望少爺離開大籠子般的城堡來到這個民風純樸的地方,能夠交上同齡的朋友,能夠像小孩子一樣玩耍、嘻笑,能夠無須心驚膽跳、健康的長大。

看著小少爺倚著沙發靠墊眼睛就要闔上,管家放下正在讀的書,終於忍不住問了。

「少爺,你還在生夫人的氣嗎?」

金髮的少爺睜眼,一聲不發、看也不看他便跳下沙發逕自上樓,管家只能暗暗嘆口氣。

□ □

他墊腳攀著陽台,出神地看著視野盡頭那一線藍。

海、藍色的海、只在書裡讀到過的海。

來到這裡之前,他一直都很想看看海,可惜大海太遙遠,就算他站在最高的塔上伸長了脖子也看不到海。

來到這裡後,遠遠地他便聞到海的味道、聽到海的聲音,原本應該是讓他雀躍的一切卻因為母親的離去而讓他提不精神。

如今這般瞭望遠方的海,他的鼻子不知道為什麼有點不舒服,眼睛也濕濕的。海浪轟隆隆的,但為什麼會這麼安靜、安靜到讓他想爸爸媽媽,想家。

他將視線從盡頭的藍移開,見原本在院子裡忙碌的管家到後頭的洗衣房取衣服便很快地下樓,趁著管家不注意的時候溜出家門。

他沿著馬路往海的方向走,但沒多久遇到雙叉路口他便不知道該往哪方走。猶豫間,黑髮的小女孩便蹦蹦跳跳地出現,追著蝴蝶走走停停,碰到他的時候愣了一下便選了其中一條叉路繼續往前走。

直到小女孩就要消失在轉角,他才咬牙跟了上去。

跟著黑髮的小女孩走了沒多久他便熱到頭昏眼花。喬出生長大的地方夏天乾燥,冬天會積起厚厚的冬雪,他何曾來到這麼悶熱的地方,一周下來整天無精打采,除了被父母獨自放在陌生國度的不安外,這悶濕的空氣卻是主因了。

他扯松長袖襯衫的領口,汗水滑下纖細的頸子劃過鎖骨,平時慣穿的針織V領背心也被脫下搭在手臂上。他恨死了這種鎮日皮膚上濕黏的不悅感,但既然出來了他就不想半途而廢。

馬路一路蜿蜒向下,兩旁的風景一變再變,偶有出現一片翠綠的農田、或者沙沙作響的竹林。悶熱的風勒纏著他呼吸不順,襯衫不舒服地黏在皮膚上,他恨死這個島國了,儘管這是母親所屬的國度。

走了沒多久,喬的左腳踝便痛得像是刀割,彷彿左腳的骨頭都嘎滋嘎滋地響,前方黑髮女孩。和他的距離越拉越遠。他咬著嘴唇忍痛,視線緊緊抓著前方的那道背影,就怕一旦追丟了,他便會失去繼續行走的氣力。

如果這隻腳完全廢掉就好了,他不只一次這麼想,如果不能行走的話,就能將母親留在身邊了吧。

左腳的傷是落在靈魂裡的痛和恥辱,疼痛灼燙他的腳步,就算讓舊傷復發的更嚴重,他拖著腳也要繼續往前走。

大太陽在頭頂發散熱氣,襯衫濕了又乾、乾了又濕,金髮無精打采地黏在臉頰邊,頭昏目眩中他發現自己竟然跟丟了黑髮的小女孩。

孤伶伶地站在路中間,他又被獨自丟在不知名的地方,他鼻子酸酸的,濕了視線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

可是,為什麼風中會有比淚水更鹹的味道、頭上會有海鷗在徘徊?水氣很重,為什麼耳朵裡像被塞了棉花團一樣有轟轟的迴響?

他好奇地繼續往前走,直到馬路盡頭,一大片的蔚藍在眼前展開,腳下有著軟綿綿的沙。

原來,這就是海!他睜大了眼睛,胸口的鬱悶一下子便被海風吹走。

他踏在沙灘上,卻發現走路比平常更費力,他看到不遠處有一大片礁岩便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一到上方視野驀然開闊,大片大片的礁岩鋪疊至遠方。

喬攀到礁岩上方已然脫力,便只是喘吁吁地坐在高處看著海浪像是ㄧ只大舌頭似地舔上邊緣的礁岩。

天寬地廣,這景象讓他感到很舒暢,原來這就是海!

海坪邊緣的海水平滑如絲綢,在陽光下閃動銀芒,儘管太陽曬得他眼花,他看著海面看得有些出神。

他看到一個小黑頭從礁岩間隙中鑽出,原來是那個黑髮的小女孩。她的動作很靈巧,像隻小鹿般在石上輕盈地跳來跳去,步伐像是對每塊岩石都很熟悉。

她在岩間跳來跳去、跑來跑去,一個人似乎也能玩的很愉快,喬不禁將越來越多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不久,他看到小女孩脫下原本穿著的便衣只剩貼身衣物,她將衣服藏妥在岩隙間便跑到海坪邊緣跳入海中,他嚇了一跳目光緊緊地鎖住平順海面。

他家附近有條小河,從小也常見到附近村落的孩子不分男女脫光衣服在河裡嬉戲,只是他從來都不曾被大人允許能夠在河裡玩耍。

又小河不深,就算是那些村里的小孩子也只能在河岸邊玩水,在河裡游泳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那小女孩跳進水裡便沒有再浮上,他見海水深邃有些擔心,便小心翼翼地往海坪邊緣挪動,直到他走到能夠觸及海水之處小女孩才浮出水面。

小女孩浮上水面時似乎被他嚇了一跳,她僅一雙游泳眼鏡露在水上看他,眼睛以下都藏在水下。

兩人對看幾眼,直到他退到她看不到的礁岩後方,女孩才又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中。

他更好奇了,那個女孩像隻乳白色的大魚一樣,像抹淺色的影字般在水裡如是靈巧。她並起兩隻腳像個魚尾般地遊動,彷彿她天生就是條魚一樣,一下子就潛到他看不清楚的深度。

喬羨慕地看著那抹影子又從海中冒出像是一抹白色的海沫,女孩的黑髮如深色的海藻般在陽光下反射光亮,她的動作比在陸地上還要流暢。

如果……如果他的雙腳也能夠這樣游泳,或許就不會像是在陸上走路那樣疼痛了,喬不禁這麼想。

他無法奔跑、無法快走,但是如果是在水裡的話或許他就能夠像魚一樣奔跑了吧?陸地綑綁了他的腳,但這麼廣闊的海、這麼溫柔的水應該能讓他的腳自由。

而且這麼熱的天氣,如果能夠跳到水裡頭涼快一下也好,偶爾落在臉頰上的冰涼水花如此催促著他。

他想得出神,便沒有注意到小女孩已經離開水面攀上礁岩。

□ □

海水正藍,滿潮之際。

阿華終於等到太陽公公露出笑臉的日子,中午過後先到土地公廟找大老虎玩,之後看準時間便來到海邊。

她隨身帶著一副用了許久的游泳眼鏡。那是她在儲藏室找到的舊眼鏡,塑膠鏡面模糊視野,眼鏡邊緣的橡皮邊緣也已經鬆了,用沒多久便會進水。

但她還是很珍惜地使用著。

這一日很熱,是游泳的好天氣,她趁著滿潮的時候便戴著游泳眼鏡下水。

她並著雙腳如魚尾,順著珊瑚礁的邊緣望下潛,追著一群銀色的小魚環著礁岩區游動。等她一口氣盡浮上水面,卻被站在礁岩邊的男孩嚇了一跳。

阿華警戒地看著那個異國男孩,見他退到礁岩後的陰影中才微微鬆了口氣。

她知道這個人一路跟著她來到海邊,她對這個人也沒有多少好感,原本以為在半路上早甩開他,結果他還是自己找到海邊來。

等他離開自己的視野,阿華才又潛入水中。時間已經不夠,她可以感覺到潮流開始變了,她必得在退潮之前回到陸地。

阿華從四歲起便常在海裡玩耍,於是她對海坪週圍潮流很熟悉,隴也三番兩次的警告她一旦開始退潮便不能再待在水裡。但剛剛似乎看到水底有個讓她在意的反光,她想搶著時間再潛到水底一探。

儘管水面平靜,但退潮前的返潮已經在底下產生暗流,阿華得費比平常更多的力氣和水流對抗。她好不容易潛到之前看到亮光的海底,光線透過微波在海底的沙灘上印下變幻不定的波紋,她看到那個卡在岩石間、發出光亮的東西。

她瞇著眼,試圖從模糊的鏡片後看清那個東西,但漸強的水流讓她無法繼續遲疑下去。於是阿華抓住那個東西便擺動雙腿往上浮。

等她回到水面,太陽已經來到西側,她先將手中抓著的、那個有些沉的東西拋到石上,這才濕漉漉地攀上礁岩。

等她拿下模糊的霧面游泳眼鏡,她驚喜的發現那個東西竟然是個玻璃鏡面的潛水眼鏡。她曾見過一些人在這個海域周圍潛水,或許是眼鏡的帶子斷掉的緣故便被拋棄在海底。

她翻來覆去看了半晌,橡膠綁帶她可以自己用線重新綁好,或許眼鏡有些過大,但總是可以讓她看海底看得更清楚,這實在是令人雀躍的收穫。

等她將原本藏在岩隙的衣服穿好,帶著剛找到的潛水眼鏡就要離開。她在岩石上輕巧地奔跑跳躍,這裡每塊大石、每塊礁岩她都很熟悉,就算閉著眼睛摸索她也能找到正確的路。

當她跳上最高的礁岩,離開前最後一望卻定住她的小腳。

海面仍是平靜無波,掛在西面的烏日照得海面波光粼粼的甚是好看。海坪邊那個異國男孩已經脫掉及膝長襪、褪下短褲,上身的襯衫下襬垂至膝蓋處,他一腳先是探了探水溫,接著便學著她的樣子跳入水中。

難道他不知道要退潮時游泳很危險嗎?還是他的水性比自己更好?

她困惑地看著他跳入水中,只見他雙手像是剛要離巢的小鳥般撲打水面,掙扎了幾下便沉入水中。

欸?!她驚得倒吸一口氣,將手中提著的鞋子和潛水眼鏡丟到一旁,飛奔到海坪邊緣趴在石上望水面探看。

一秒、兩秒、三秒,她秉住氣緊張得手心都是冷汗,直到小男孩的頭在數米外冒出水面才鬆了口氣。小男孩又掙扎了幾下便被潮水往外拖去。

她不能再遲疑了,儘管她也知道這時候的潮流有多危險,如果是她就算一個人都游不回來,如果還要抓著他更是不可能游的回岸上。但是、但是……

她戴上鏡面模糊的游泳眼鏡跳入看似平靜、底下卻是波濤洶湧的海中。一入水她便感覺到強力的潮水將她往外捲。來不及將衣服和褲子脫掉,衣料貼在肌膚上很不舒服,她看準方向讓潮流將她帶到金髮的男孩附近,但剛抓住那男孩的手,原本看似昏迷的男孩卻緊緊纏了上來,抱住她的腰將她壓下好將頭露出水面呼吸。

阿華嗆進幾口水,手忙腳亂地掙脫身上的八腳章魚卻越纏越緊,兩人掙扎著往下沉。

一個潛浪將兩人像滾葫蘆般地拖行數米,小男孩失去意識仍是緊緊抱著她的腰不放,但至少不再胡亂拍打亂抓她的頭髮。阿華肺裡的空氣快吐光了,她小手努力划動將兩人帶至水面。

等她好不容易冒出頭,便看到礁岸已經離他們足足有十餘公尺,海浪漸漸轉強,儘管此時離岸邊較遠暗潮不若礁岩周圍複雜危險,但要游回去實在很困難。

她試著往拖著身上沉重的包袱往回游,但要和潮流對抗,對於大人已經很困難了,更何況是她這樣的小孩。她奮力揮動小手,人卻是離岸邊越來越遠,阿華急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日落將近,有時傍晚或許會有人來夜釣,但平時聚水坪就少有人跡,能夠遇到大人來救助的機率很小。如果是月圓前後,或許會遇到來逛夜市的非人,但這此時月亮才萌發出細細的月牙。

時間越久,他們的希望越小,阿華知道等夕陽下山後的大海更不平靜。

還有這個外國男孩不知道能撐多久?阿華已經沒有心力分心去注意他是否還有呼吸,只能任由他抱緊自己,希望他不要放手罷了。

儘管希望渺小,但阿華熟知附近潮流和礁岩的分布,她知道附近有一離水面很近的暗礁,只要能夠到達那裡至少腳可以著地、喘息一下。

但海流畢竟太強,她游一下卻被沖走半米,眼見暗礁離他們越來越遠,阿華的眼鏡裡積了水更是什麼都看不清楚,她絕望地將游泳眼鏡扯下。

在水中載浮載沉,平常熟悉的、喜愛的、那麼平靜的海,此時卻是那麼陌生,無情地將她往死地推。在海中,不論大人或者像她這樣的小孩都一樣渺小、無力。隴多少次要她不能在即將退潮時下水,她和這個男孩都不是乖孩子,所以就被懲罰了嗎?

鹹澀的水嗆進鼻子,喉嚨裡好苦,海水泛進眼睛裡很不舒服,濕掉的褲子讓她的雙腳沉重,她感到抱著她的那雙小手就快要鬆開。

突然一個圓球落到她不遠處,在水面上載浮載沉。

那是個浮鰾。

她眨了眨眼睛,兩個熟悉的人影在礁岩上舉著釣竿對她揮手。

她趕緊抓住浮鰾,一面將鬆開手的小男孩拉回抱緊。

釣線緩緩被收回,拉著他們往岸邊的方向划去。阿華緊抓著釣線,就算細細的尼龍釣線箝入掌心中也不敢放手。

直到兩個小孩被拉到岸邊被大人抱起,阿華還是緊繃著神經,抖著發白的嘴唇眼裡滿是淚水。

一旁的阿仁叔一面讓小男孩吐出海水一邊大罵:「恁這些嬰仔在銃啥?那會這時跑下水?」

「我、我……」她抽噎,撲上去緊緊抱著隴不放,說出的話語卻是不相干的事情:「……將鞋、鞋子弄丟、丟了……哇--」

「沒事了。」隴摸摸她的頭,抓起她的手幫她將割破掌心、箝入肉裡的釣線小心拉出,續道:

「阿仁看到妳丟在旁邊的鞋子,這才知道可能出事了,等一下要謝謝阿仁叔叔。」

「免啦,無事就好了。」阿仁見小男孩吐出水後總算趴在地上嗆咳,這也才鬆了口氣。

但阿華當晚還是做了個被水沒頂的夢。她夢到小男孩在水裡不肯上來,伸長了手將她也拖進海底的深淵裡。

「媽媽、媽媽……」她聽見他在水底如此哭泣著。

□ □

撲騰、撲騰,他絕望地揮動雙手拍打水面。

他以為只要進入水中就會像那個小女孩一樣,雙腳就會得到自由,他能夠像條魚一樣在水裡游得很遠,但沒想到卻像掉進踩不到實地的深淵裡頭。

海水進入眼中、鼻中,他覺得好難過,如果就這樣死掉就好了。

他用力喘息卻像是吸不到空氣,他的掙扎很無力,身體越來越重、越來越沉,他淌下的淚水和海水無法分別。

「少爺、少爺……」

是石頭管家的聲音,他來救自己了嗎?不、沒有人能夠救他。

「少爺、少爺、只是個噩夢,趕快醒來吧!」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如出水的魚,掙扎地睜開眼睛,管家的白髮和溫和的面容在視網膜上緩緩清晰。

他終於感到安心,噩夢一下子便到了很遠的地方。身下柔軟的被窩觸感熟悉,空氣中有溫和的薰衣草茶的香氣,管家將他從床鋪裡扶起餵他一口溫熱的花茶。

他喝了口茶,精神也強健許多,但他還是軟軟地靠在管家身上一聲不吭。

「少爺怎麼會這麼不小心,還好阿華小姐幫忙,下次阿華小姐來的時候要好好謝謝她。」

喬突然掙扎著推離他,小手揚起打了他一巴掌。

「為什麼不救我?」他大怒:「你明明知道我去海邊,你一定也知道我掉到水裡,為什麼不第一時間就來救我?」

白髮的管家沉默半晌,喬眼眶發紅地怒瞪他。

終於管家開口:「少爺,您應該要學會尊重海的規則,畢竟我們是在聚水坪主人的地盤上。」

「你的意思是要讓我學會一個教訓嗎?你竟敢這樣!」

「您不會有事的,聚水坪主人不會讓您出事。他最後才出手的原因,我想是為了讓您了解大海的規則。人的力量和海相比太渺小,希望您將來凡是三思而後為,不要有那麼輕率的舉動。」

「如果我死掉了呢?你要怎樣跟我父母交代?」

「如果您沒有被救回來的話,那也是聚水坪的意志,就連老爺和夫人也不能夠有什麼怨言。」

小男孩拉起棉被將頭埋在枕頭裡,聲音悶悶地透過枕頭傳出。

「出去,我累了。」

小少爺不久便高燒不退,等溫度降下來後又將自己悶在床上悶了幾天。白髮的管家幾次勸自家少爺到院子裡曬曬太陽他都不肯,有時卻又見他在微涼的夜裡就穿著單薄的衣服獨自跑到天台上吹風。

於是乎,受寒的小少爺的咳嗽越來越嚴重,他時常昏昏沉沉地拉著管家問:「媽媽知道我生病了,會來看我嗎?」

但當白日清醒的時候,面對管家的詢問他又抬著下巴說不必讓母親知道。

小少爺的心思,管家自然清楚,他很清楚此時夫人確實也走不開,所以他只能盡可能將小少爺拖出被窩走出陰霾。

「喬少爺,阿華小姐來探望你了。」

管家將托盤放在房間裡的木桌上,拖盤上是一塊剛從冰箱裡取出的布丁蛋糕和一杯正冒著熱氣的英格蘭紅茶。

被窩裡的人兒蠕動兩下,被子被抓得更緊縮成一團。

「喬少爺……」管家隔著被子推了兩下,語音有些無奈:「今天的天氣晴朗,我們一起和阿華小姐到院子裡用下午茶可好?」

被子裡傳來兩聲咳嗽。

「喬少爺……」

「不用管他,他不想吃就算了。」

卻是阿華在外頭等得不耐煩,趁機溜進小少爺的寢室,一雙靈巧的眼好奇地打量著裝飾精緻的房間。

「他不舒服就讓他睡到他高興吧,我可不可以將他的份也一起吃掉?」阿華墊腳攀著桌沿,桌上的蛋糕看起來真好吃。

「那是我的!」小少爺將被子一把掀開,氣呼呼地瞪著小女孩。

他討厭這個沒家教的女生老是跑來他家玩、又吃掉管家為他烤的蛋糕。在這個房子裡的東西都是他的--管家是他的、蛋糕當然也都是他的,還有他討厭管家對那個傢伙那麼好。

「你在生病又沒有胃口,不能浪費食物,所以我幫你吃掉吧。」小女孩對著桌上發著香氣的布丁蛋糕流口水。

「我身體好了,那塊是我的蛋糕!」金髮的男孩僅著睡衣下床,一跛一跛地走到桌子另一邊和她隔著蛋糕怒望對方。

「不舒服就繼續睡覺啦!」

「我不想睡,蛋糕也通通是我的!」

「矮冬瓜!」

「醜、醜八怪!」

管家頭痛地按著額角,見這兩個小朋友用中文越吵越烈卻聽不懂,便只在一旁好聲相勸。

「好啦,蛋糕很多不用爭,每個人都有份,等會一起到外頭用下午茶吧。」他對自家少爺端出和藹的笑容:「喬少爺,若夫人知道您用主人的身分很有禮貌地招待了小客人,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

喬不情願地任由管家為他著裝。

半個小時後,兩個小孩在院子裡坐在白色圓桌兩側,桌上除了熱騰騰的紅茶還有泛著香草香氣的蛋糕。阿華吃得滿嘴都是白色的鮮奶油,相較之下喬的用餐禮儀無懈可擊,除了吃得比平常還要快就怕對面的小孩搶在他前頭要求要再多吃一塊蛋糕。

還好阿華原本的胃口就不大,吃完一塊蛋糕喝口紅茶將喉嚨裡的蛋糕塊沖下,喬看得暗自搖頭。

阿華不淑女地踢著腳,看他吃完最後一口便開口問:「你的腳怎麼了?」

喬一滯,果然是沒有家教的小孩,這樣的問題就這麼率直地問出口,也不懂得替人留情面。

他求救地望向一旁侍立的管家,管家只是端著無懈可擊的微笑看他,可惜他不懂中文。

連管家也站到對方那邊,喬火氣頓起。

「半年前,我堂兄的朋友來我家作客,我討厭他,就將他從樓梯推下去了,結果這隻腳就被我父親折斷。」

「這麼說你高興了吧,我就是這麼讓人討厭的小孩,所以我的爸爸媽媽才會不要我了!」

他的雙手握的死緊,倔強地咬著嘴唇壓下氾濫眼眶的淚水,正準備跳下椅子回房裡時,對面的小女孩卻又問出更難堪的問題。

「為什麼討厭一個人,就要將他從樓梯推下去?」

「你根本就不懂我的感覺!」

「我為什麼要懂?」

「妳……妳知道妳這樣很討人厭嗎?」

「那又怎樣?只要我喜歡的人不討厭我就好了,你可以討厭我沒關係。」

「妳也可以討厭我,反正我也討厭妳!」小男孩終於忍不住對著她大叫:「反正我就是讓人很討厭!要不然父親和母親也不會將我一個人丟在這裡!他們不要我了!」

管家將手在他肩上,用法文安撫他:「少爺,您還只是個孩子,不要想太多……」

「就是這樣!不要將我當作小孩,當作我什麼都不知道。」他繼續用管家不懂的語言發飆。

小男孩揉了揉眼睛,語音中滲進些許哭聲:「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我快死掉了、我生病的那麼重,他們都不回來看我?」

「少爺……」

「騙人!說什麼忙碌回不來都是騙人的!」

「喬少爺……」

「我想……被海浪捲著回不來的時候,我是有點高興的吧……這樣,母親就會後悔將我一個人丟在這裡……我不想被他們丟在這裡……如果要這樣,我還不如就死掉了吧。」

「掉到海裡沒有死掉,我卻希望能夠病的很重,這樣母親就會回來看我,就會答應要帶我回家……」

「可是就是這樣媽媽也不肯回來……他們根本就不想要有個身體不好的小孩,現在我的腳又走不好了,他們就乾脆不要我了!」

他跳下椅子轉身離開,冰涼的淚水終於逼不住地滑下臉頰。每次都會被這個小女孩氣到情緒潰堤,他就是討厭這個討人厭的野小孩。

「騙人。」

小女孩的動作比他更快,一下子就跳下椅子跑到他面前。他不願讓對方看到自己的淚眼便又轉身背對她,一面在心底氣她不懂察言觀色。

「想跟媽媽撒嬌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想哭就哭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想撒嬌就大大方方的撒嬌,打電話也好、寫信也好,反正只要媽媽還在,就是想打電話過去哭著要媽媽回來也沒關係。」

「你根本就不懂……」

阿華截斷他的話:「我為什麼要懂?反正你也不需要我懂。你其實想要你媽媽懂,那就自己想辦法!要不然就算是你生病死掉了,你媽媽還是不會懂你的感覺。」

小男孩終於忍受不住,回身將小女孩用力推到地上,跛著腳快步回到屋裡,摔門的力度可以表達出小男孩的怒氣。

「阿華小姐,很抱歉,我家少爺的脾氣就是……」白髮的管家嘆了口氣:「但總算說出來也好。真的很感謝妳過來。」

阿華聽不懂管家的話,伸出一隻手指頭笑吟吟地看著空盤問:「皮爾伯伯,我還可以再多吃一塊蛋糕嗎?」

管家笑得眼睛瞇成一線,進去屋子將剩下的蛋糕都包好給她,溫和地看著她的眼睛道:「不管什麼時候,這裡都歡迎阿華小姐唷,阿華小姐常常過來我會烤更多好吃的蛋糕和餅乾的。」

阿華接過管家遞來的袋子,惦了惦袋子的重量便猜到袋中是何物。她捉狹地笑了笑:「這樣喬不會氣死嗎?」

管家對她眨眨眼睛,兩人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一老一少相對一笑。

(後記)

暑假結束前,大屋裡又出現兵荒馬亂的熟悉情景。

大屋裡的阿姨們逼著孩子們將作業趕完,還未升上三年級的阿華沒有多少暑期作業,於是可以在一旁納涼。

開學前又到皮爾伯伯的別墅看鯉魚,皮爾管家取出剛做好的輕乳酪蛋糕請她吃,喬氣呼呼地搶先坐到院子裡的白色圓桌旁等著蛋糕上桌。

皮爾管家是他的管家、皮爾管家烤蛋糕也是為他而烤,所以每個剛烤出來的第一片蛋糕都應該給他才是!

白髮的管家笑吟吟地看著兩個小朋友在餐桌邊坐定,先是上紅茶然後才從推車上切下蛋糕放到小朋友的面前。

輕乳酪蛋糕裡頭所使用的乳酪是管家這趟一起帶過來的食材,乳酪的產地是管家的家鄉是奶味濃厚的品種,原本怕阿華小姐不習慣過於濃郁的起司味於是搭配上濃度較高的肯亞紅茶,見她吃得滿足便放心了。

兩個小朋友將蛋糕吃完、紅茶喝光,小男孩用餐巾擦了擦嘴唇,有些不自在地側頭說道:「我打電話跟母親談過了。」

阿華有些不專心地看著停在枝頭的小鳥鳴唱。

喬按耐火氣,續道:「母親說她再一兩個月就會過來,她答應會一直在這裡陪我。」

阿華回眸看他,大眼彎成兩彎月牙微笑:「那太好了。」

「還有啊--」小少爺語音一轉,他雙手抱在胸前一臉不悅:「不要亂教我家的管家中文,要做什麼得先問過我才行,我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

相對於小少爺的臭臉,阿華笑開了顏,伸出一根指頭:「皮爾伯伯,蛋糕--一塊!」

「蛋糕。」白髮的管家剛學會這個單詞,從善如流地在阿華的盤子裡再放上一塊蛋糕。

小少爺大怒:「蛋糕是我的--全部都是我的!」

「糖!」

管家夾起一塊方糖放在阿華的杯盤上。

「好--吃--」

阿華笑瞇瞇地祭出大拇指,管家默念「好吃」兩個字,一大一小笑吟吟地互望像是達成某種默契。

「我討厭妳給我出去!」

被無視的小少爺終於像火山一樣爆發。

然後便是熱鬧的開學日。

已經有過兩年的經驗,三年級的開學日對於阿華已經不再那麼難熬,雖然還是很混亂、很困擾,但至少她兩日便能恢復過來。

升上三年級第一堂課便是調整座位。阿華照往例又坐到最後一排放置垃圾桶和掃把的區域前,但原本坐在她身旁的小男孩吵著不要和她一起坐,鄰座便被空置下來。

升上三年級的第一個好消息是--原本的自然老師鞏老師今年退休,新接任他職位的是去年來小學校實習的林老師。

學校裡所有孩子都喜歡這位性格認真又長得又非常好看的老師,尤其是剛身上三年級的學生,都雀躍於課表上終於出現的自然課。

開學一周後,班上卻來了個轉學生。

當老師介紹這位從國外來的嬌客時,阿華班上的同學一下子在底下便炸開了。

「好可愛!好像娃娃一樣!」

「他的頭髮是金色的耶!」

「眼睛也不是黑色的!」

「他會說國語嗎?外國人說國語好怪喔!」

「他長得好漂亮!他的衣服也好好看!」

轉學生穿著白襯衫、西裝外套,胸口的口袋露出一小截潔白的手帕,短褲以下是及膝的白色長襪。轉學生一頭暗金色的髮微微捲曲著,又長又捲的睫毛遮住他垂下的眸子令人看不清他的眸色。

班導師拿著寫著他名字的紙張不知道該怎麼拼寫時,他已經主動拿起粉筆在黑板下寫下自己的全名。

「我是喬,請多多指教。」

他微微一鞠躬,全班又為他的舉止和氣質炸開。

「好、好可愛!」就連男生也紅了臉。

「會說國語耶!」許多女同學驚奇地交頭接耳。

老師拿起座位表,有些困擾地思考要如何調轉位置。

「老師,那裡有空位置,我坐那裏就可以了。」他往後方一指,全班都一致轉身望向阿華身邊的空位。

「可、可是……坐在班長旁邊比較好……」

喬也不等老師替他安排座位,抬著下巴,用緩慢但無懈可擊的姿態走到後方,對著阿華頷首。

「請多多指教。」

他在阿華的愕然注視中放下書包、拉開椅子坐下,也不理會她便低頭整理起新課本,嘴角在沒有人注意到的時候彎起一抹狡慧弧度。

剛剛那個女生吃驚的表情讓他感到很愉快,總算能夠扳回一城。


【寂寞的小男孩 完】


(註一)法文名裡的Pierre和英文名裡的Peter相通,在法文裡是石頭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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