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08

聚水坪夜話 三十一 送信

無風的夜裡,圓月在平靜的海上灑下明淨波光,偌大聚水坪染上一片清冷銀光。

所有海星狀黑影都躲入暗影之中,聚水坪後醜陋工地也隱在光照不到之暗處。

這一夜,只屬於大海及其子民。

岸邊亮起一大片紅燈籠,食物的香氣在海坪上隨著風飄送,消失許久的非人夜市又出現了,彷彿為了慶祝暫停的工程和人類已經數日不曾出現此處。

阿華坐在遠方,安靜地觀看著這月下慶典。

月下慶典的中心是一位帶著沉重銀飾並穿著部落傳統衣裙的美麗女孩。女孩有著密色肌膚以及秀麗的五官,一雙大眼得意地顧盼著,任由眾妖擁簇著她如珍寶。

聚水坪的危機暫時解除,眾妖怪雖然不懂人類為何拋下即將完成的雷陣,如敗家狗一樣撤出海坪,怎麼想都是這個女孩所應允過的奇蹟。

白芷提出要求,要眾妖履行先前的陳諾,承認她為聚水坪的新主人。

對此,聚水坪上的大妖紛紛沉默以對,小妖們則是歡天喜地的擁簇白芷坐上玉座,整個海坪上處處都有喝酒作樂的妖群,熱鬧非常。

儘管是白芷的好友,阿華卻不願加入月下慶典,她甚至可以感受到暗處大妖們的目光,充滿對小孩子胡鬧的不悅。

還有在暗影中,有許多失去親族的妖怪對著她的背影低語。

人類、都是人類的錯……
人類殺死我的兄弟姊妹……
可恨的人類……
將他們趕走,通通趕走……

她雙手放在膝上,在月下安靜而蒼白,月光的照拂下宛若一無生命的雕像。

月光下之海慶,是如此的明快歡愉,自由狂放。

阿華卻感哀傷,這樣的慶典,究竟還能持續多久?她還能看到幾回這樣的慶典?

石影在她身邊顯形,對著海坪上的慶典不滿咂舌。

「聚水坪的主人只有一個,真想將那些笨蛋都吃掉。」

石影的金眼中噙著殺氣,絲絲冷意從他的利齒間溢出,金眼大妖的銀袍無風而動,四周的影子充滿能將一切都吞食的壓迫感。

阿華無懼,只是輕輕拉住石影的手搖了搖:「石影叔叔,隴不會在意的。」

石影聞言,氣勢猛然消失,金眼也黯淡下來。

也是,友人也只會淡然一笑。果然還是小貓深知友人的脾性。

他沉著金眸啐了一聲:「工程又還沒有停止,這種平靜日子也不知道還有幾天?」

前夜未盡,聚水坪上卻迎來意外訪客。

月光下,一人大袖飄飄踏水而來,全身籠罩著微微金光,他端正的面容平靜安詳,發著明淨光亮,他微垂的眸子明淨如蓮,芒鞋緇衣也掩不去其周身明光。

阿華一愣,是位出家人?

他周身帶著安寧氣氛,步伐安穩如古木。他明淨面容透著金光,嘴邊有一抹莊重微笑。
等他走近,阿華注意到他指間捻著一朵紅蓮,微微綻開一角。

石影見到此人時微露訝色。

他低眉歛手,敬重的行了個禮:「大和尚。」

青年和尚溫和回禮。

石影道:「您是來找渥萊君的吧,不巧他正值休養期,還在龍宮裡睡覺呢。」

「無妨。」青年和尚微微一笑,將柔和的目光放在一旁的人類小女孩身上:「聚水坪上的小草,我在很久以前曾經見過你一面。」

阿華困惑地看著眼前的這個人,他身上有很舒服的香味,還有和隴很相似的氣質。

他將指尖的紅蓮遞給她:「這朵紅蓮是給你的,聚水坪上的小草。」他開口,聲音如拍岸浪潮又如宏鐘:「記著,唯有污泥中才能長出香潔蓮花。」

阿華用雙手捧著紅蓮,那紅蓮清美香潔,微開的蓮瓣帶著水嫩透澤,微微反射著月光,整朵花在月下透著淺光。

她竟能持著這樣清淨美麗之花,如此接近此無塵染之物,看著它在月下的綻放--

她怯怯地,緩緩的伸出手指,輕柔的碰觸著蓮瓣,柔細觸感傳入指間,她垂眸低頭,清涼蓮香撲鼻,一陣柔香沁入心底。

若這只是一場夢,也是個太過美好的夢境!

她的視線不知怎麼模糊了起來,清涼水滴打上手背,目光重新清晰一秒卻又模糊起來,水滴不斷打在手上,她扁扁嘴,終於再也忍不住,低聲嗚咽了起來。

「對不起……嗚……真的對不起……對不起……」

她啞聲哭著,斷斷續續地道著歉,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泣、道歉。

或許是因這陣子的壓力而哭、為了聚水坪上的破壞而道歉,她實在很想念聚水坪真正的主人。

然而她現在也很清楚,就算是聚水坪的主人回歸,已有的破壞已經回復不了,就像一道醜陋的疤一樣,一旦切開血肉便會留下痕跡,再也找不回曾有過的美好。

回不來了。不論是原本的聚水坪,還是曾經每個風平浪靜的日子。

石影看著她哭花的小臉,金眼也黯淡而朦朧,忍不住伸手用力揉上她的小頭顱。

「真是愛哭的孩子。欸,花開了喔。」

她抬眸,手中紅蓮在月光下緩緩綻放開來,露出中心金黃花蕊,發出沁人香氣。阿華彷彿捧著一團金黃光芒,柔和明光將她面容照亮,也照亮了她清徹眼眸中的還未退去的淚水。

如此月夜,如此蓮華,此時的景象深深刻印入阿華內心深處,照得她的心一片光亮寧靜。

「是的,如此月夜,如此蓮華,豈可無酒?」

石影提著一甕酒漿踏到岩上,動作優雅而緩慢地拍開封口,一股濃郁酒香融入蓮花香氣,未飲已醺人。

他揮著寬袖,且走且對空清嘯,姿態瀟灑而古雅,酒香隨著他的步履變得濃郁之極。

阿華突然感到暈眩渴睡,視線漸漸模糊起來。

「唉呀!小貓這樣就醉了?」石影看到阿華的面容酡紅滿眼睏意,身形也如日頭下的冰塊般消散。

「嘖,真可惜,本來還想讓你喝一口,這可不是普通的酒勒。」

在沉入眠中前,她聽到石影叔叔這麼說。

她下次得記得提醒石影叔叔,人類小孩是不能喝酒的。





天蒼蒼地茫茫,雲靜風止,荒原如往常般安靜無風。

這天鳴木帶著阿華到離人群頗遠的大石區,拿出一隻筆準備要教阿華一些基本技巧。這其實是觀察者的入門技巧,鳴木卻一直不願教她。

他之前教她的所有技巧都是不帶物理性質的,光是這樣她就能弄出一堆麻煩來,所以他便一直有意略過具像化,直到不能再拖為止。

具像化,這個技巧若讓他的觀察者學會,他總覺得像是將一把銳利的刀交給殺人狂般危險。
但近來,阿華突然靜了下來,一下子長大許多。

雖說她總算又回復如往常,似乎不再張揚著悲傷,但她眼底卻有著壓抑著的憂鬱,隱忍著的怒氣與怨滿。

長大的過程總會伴隨著疼痛,這是必經的過程。鳴木認為,開始教她具像化的時機已到。

「現在我要教妳新技巧,不過再那之前妳要先遵守一些約定。」

他才說出第一句話,鳴土和另外幾位領行員便出現了。

「阿華,好久不見,好像長高了呀!怎麼看起來很沒有精神?」

鳴土一出現便壓著阿華的頭頂比較著,其它的領行員也紛紛過來揉亂她的頭髮,和她開著玩笑。

「你們不要來鬧了。」鳴木揉揉額角趕人。

阿土伯搖搖手:「我們可不是沒事做才來的,醫生要我們送信,我們便來看看阿華是否能接下這個任務。」

雙胞胎領行員之一笑道:「阿華還沒接過任務吧?這個任務可是簡單極了,」另一位雙胞胎領行員則接著說:「只是送信而已。」

他繼續說:「你也知道我們不該和人群有太多接觸,讓觀察者來作比較自然,」另一位接口:「可是其它觀察者都在忙,我們想請阿華幫這個忙。」

「送信?」本來有些悶的阿華聞言開心了起來。

「嗯,送信,」其中一位大頭領行員笑道:「欸,阿華還沒出過荒原吧?」

阿華的眼睛亮了起來,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邊,拉著他的手臂央求著:「要怎麼出去?要走很久嗎?」

他疼愛地揉揉她的頭:「傻瓜,當然是要交通工具呀!」

「像阿秋的紅馬那樣嗎?」她的臉龐整個亮了起來。

雙胞胎領行員問:「阿華的具像化學的如何了,弄得出一匹馬嗎?」

另一人則是笑道:「大概不行吧,我從沒看過她練習過哪!」

阿華雙手插腰:「我弄得出來的!」

雙胞胎兄弟之一大笑,對著虛空一抽手便拉出一根有著木馬頭的掃把,騎在上面跳著:「好呀,阿華就照著這個,弄出來騎喲!」

「還是竹馬最適合你了!」另一位也跟著大笑:「騎著竹馬過三關哪!」

阿華氣呼呼地看著他們在她身邊騎著木馬跳來跳去。

鳴木無奈地插入其中,揮揮手中的銀筆:「我才正想要教她具像化。」

所有的領行員都神情怪異的對望。阿華畢竟來到邊緣世界已有數年,竟還沒學會這基礎的一步?不過仔細想想也是,若阿華是他們的觀察者,他們也會盡量延遲這項基礎技能的教導。

那對雙胞領行員高興了起來。

他們想起自家的兩隻兔崽子,剛學會具象化時幫他們弄出一堆麻煩給他們收拾,現在就快輪到阿華小朋友,這些孩子的破壞力真令人期待。

雙胞領行員其中一位丟開了竹馬,憑空抓出一隻搖椅木馬,放到她的前面逗著她:「那這隻就送給阿華騎吧,阿華就騎這個去!」

領行員們圍了上來,嘻嘻哈哈地搖著木馬逗著她。

看著木馬在地上吱吱呀呀地搖擺著,阿華賭氣道:「我自己會弄出一匹像阿秋的紅蓮一樣帥的馬。」

「不可能啦--」

阿土伯蹲下用指搖動著木馬,滿眼笑意。 阿華總算恢復到往常的活潑好玩,這讓他和其它領行員都很開心。

但他突然安靜了下來,微笑從臉上隱去。所有領行員都靜了下來,不安地看著嬌小的黑髮女孩兒。

他們感到阿華的精神突然集中而強大,她睜大眼凝視著虛空,專注的宛如世界只剩下她眼前的那一點。

剛剛領行員拉出竹馬與木馬時,她感受到一股奇異的波動。現在她便是要模仿那股波動,喚出她的白馬。

她就是知道她做得到。

很多時候,她都很清楚自己有著很強大的力量,什麼都做的到的力量。

是的,她可以做的到。

阿華將滿心的積鬱與憤恨集中起來,化為一股強大的力量。

她屏息著,身體中有憤怒的狂氣在奔騰震動,它們想要一個出口。她抽空了情緒,無情的駕馭著這股狂氣,用更凝重的專注打壓著它們,準備一傾而出。

她已經無數次想像那匹白馬的模樣--牠當全身潔白無暇,長長的鬃毛如流水,牠的眼睛美麗如白鹿,牠當高大雄壯,有著修長的頸子和四肢,當牠奔跑起來就像黎明的第一道光般耀眼--

空氣凝重起來,一眨眼,一匹高大的白馬就這樣躍了出來。

「成功了!」阿華開心的迎了上去,撫著牠的鬃毛,在牠耳邊輕聲道:「Twilight,你和我想像的一樣漂亮呢!」

然後她愉快地獻寶般對大家宣布:「這是Twilight。」

她可是查了很久的書,後來還拿著漢英辭典去找自然老師問發音的。

多帥的馬!多帥的名字!她洋洋得意的抱著白馬的脖子,白馬對著她低下頭。她以額貼著白馬的額,輕輕撫摸著牠柔軟的鬃毛。

也因為她是如此的得意,渾沒看見眾領行員的眼神。

他們對看著,都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不安,這不是「具像化」,也不是「召喚」,而是跳過那個步驟,直接「創造」了。

她和狂暴的憤怒起共鳴,荒原竟然也容忍她,任由她使用那麼不祥且可怖的力量。

原本在屬性上最接近他們的阿秋,也是花了半年的時間學會具像化,況且他又是非常用心努力的孩子。而當時他在創造那匹紅馬時卻也花了他將近三天的時間,眾人都覺得已經是非常難得的天賦了。

但這個小女孩卻很自然的,沒有經過教導就學會了。

這令他們感到非常的不安。

這讓他們想起那群人的後裔。那群被詛咒並被排斥出這個世界的存在。

但荒原不該允許那樣的存在在此處,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眾領行員的眸光透出月光的冰冷,落在女孩的身上越發遙遠寂寥,偶有幾人,對著鳴木投去無法認同的眼神。

阿土伯和鳴木互看一眼,悄悄在心底嘆了口氣。

自從銀蛇事件後,他們便決定隱藏阿華的能力,畢竟這在荒原上是禁忌,但紙總包不住火,阿華又是那麼容易捅出問題的性格,看來再也藏不住這個秘密。

鳴木按著額角,忍不住又嘆起氣來。

他準會老的比其他領行員快。





自從老爺子退出後,道士群已經數日沒有動靜,聚水坪邊的工地上空蕩蕩的,半完成的長堤寂寞的包圍著海坪。

寒假終於來到盡頭,白芷向來都是很會記恨的性格,之前自然老師差點打電話跟簡夫人打小報告的事情讓她對自然老師很生氣,趁著最後幾天槓上老師,渾身解數的惡整老師,整到自然老師整天都往隔壁道士家躲。

白芷樂意窩在家裡整老師,阿華吃過早飯便獨自來到了聚水坪。

天上幾朵白雲,浪花碧海藍天,若沒有身後的醜惡長堤以及大片石粽子,該有多好。

不過,今天的聚水坪上,有很多人哪--阿華看到一群大哥哥大姐姐們在礁岩間艱難的攀爬著,中央有一位叔叔帶頭在講解。

她繞了一小圈跑到他們身後偷偷跟著。

「從珊瑚礁的生長速度和這片礁岩的磨損情況看來,我身後的這整塊礁石至少要花上上億的時間才能形成… 雖然這些珊瑚礁浮上水面很久了且風化得很厲害,但如果你們仔細觀察,你們還是可以看到地殼變動的痕跡… 現在我手中的是我一路走過來時撿到的珊瑚枝和石珊瑚,才剛被沖上岸不久,我想那底下的生態系是很健康的,柳珊瑚需要水深及水流喘急的海域,邊緣可能有很陡 的大陸斜坡,好,我們繼續前進……」

「同學,現在你們看到底下的這片隱珊瑚海葵……」

她跟在後頭,聽著這位被大家稱做是楊教授的人在解說。楊教授高高瘦瘦的,及肩的黑髮在後頭綁成馬尾,臉上還有鬍渣,整個人有些不修邊幅。但他在解說時眼睛是這麼的亮,聲音也因興奮而宏亮。

不久,他便讓學生們分組做田野調查,而他自己也是亮著眼睛地趴在礁石上在看著什麼。

阿華聽著學生們的笑語驚嘆聲彼此彼落,卻突然感到很疲倦。

人們總是在研究快要滅亡的事物,非等到它快消失了,才會驚喜地捧起來看看,然後做成標本寫成紀錄,任憑後代憑弔。

他們的到來像是正式地為聚水坪發訃文。 這令她很不開心。

她離開那群人,找到一個僻靜且能俯瞰那群人的角落窩著補眠。

最近俱無好眠,像是昨夜被白芷拉著趁自然老師洗澡的時候將他的衣服通通丟到水裡,或是前晚跟白芷一起抓了一堆癩蛤蟆藏在老師的被窩裡,結果自己先被良心給譴責到睡不好覺。

自然老師其實是個很好的人,只是白芷是她的好朋友,兩相權宜下她只能站在白芷這邊,只能說老師惹到白芷小公主實是不智的選擇。

在喬家睡不好,她便只能趁著白日到聚水坪或是竹林精舍補眠。

近來總是感到很疲倦,有時候夢境和現實還會在腦中相重疊,催促著自己快快進入夢境當中。

滿臉倦意的女孩兒就這麼窩在避風的小洞穴哩,淺淺的睡了過去。





於是,她懷裡揣著一封信,頭上戴著一頂鴨舌帽,騎著白馬在荒原上奔馳,揚起身後一行黃土。

不遠處人群緩緩行進著,她低伏在馬上,白馬如風颳過荒原,她感到如此的快意。
跑了一陣子,她注意到荒原似乎有所變化,便緩了下來,牽著韁繩徐行。

她發現路邊的蝴蝶花樹叢已被小灌木取代,人群似乎也有些不同。

她跳下白馬,慢慢地跟著人群走著,觀察著人群。

這裡的人流和她守護地的相較下有著微妙的不同。人群很稀疏,偶爾還會斷斷續續的,人群走路的姿態也比她守護地的人群多了些活力。

人群中有人看著天空,有人互相在聊著天…… 更多人目光疑惑地低著頭,看著地面。

她驚訝地瞪大眼睛,人群中竟然出現了清醒的行人!

她上馬小跑,前方出現了山丘及低矮樹叢,人群從狹窄的樹間小徑通過。她牽著馬走不過去便只能繞了點路。等她穿過山坡上的小徑且在空曠的荒原裡騎了一大段路後,她又和稀疏的人流交會。

她緩緩地跟在人流旁,路旁的樹木出現了較矮小的喬木,人群中有少數人清醒地看著四周,和同伴們聊天玩笑著。行列中甚至還有人對她露出微笑,她忙回以一笑,又驅馬往前跑去。
面對這樣的人群讓她感到很不習慣,甚至有些不自在。

之後她便遠遠地驅馬快馳,而路邊的景色也不斷地變化著,人群中似乎也越來越多人清醒地交談,越來越多交談聲及笑語聲。

她看見遠離人群的小山坡上有領行員在晀望,她便騎著馬奔了過去。

「阿華,真是稀客!」一位瘦小的領行員站在大石上俯看她。

「阿華這樣子看起來像個男孩子了。」他笑了笑。

「我是信使男孩。」她笑嘻嘻地抓著鴨舌帽帽沿做行禮狀:「請問一下,人群最前端還要跑多久?」

「騎馬的話最快還要兩個鐘頭哩。」他趴在石上,細長手指指向北方:「不過你可以直接往北一直跑,半個小時後會撞到人群,在跟著人群走個十多分鐘就到了。」

「謝謝。」阿華轉動馬頭,對他揮揮手。

「到前方的懸崖邊別忘了和大長老打聲招呼。」那位領行員對她喊著。



她微伏低身子,白馬四蹄飛揚,奔快如飛。

四周景象出現改變,從乾涸的枯地裡出現零星綠地,矮木也漸漸被喬木所取代。

遠遠地,一行人行穿梭在綠地樹林裡,小溪從中穿過,人們走的極緩極慢。人群不似以前的密集,反而稀疏的有些銜接不上,分成一個個的小段落。

大部份人的臉上都有種安靜的癡迷,對著四周的綠草及樹林露出懷念的目光。

阿華和白馬緩緩地和人群並行,只不過不若他們那樣一步一停,悠閒地緩緩行走,她走的極快。

之後她又上馬小跑了一陣,經過數片奇異的森林,跨過數條清徹如水晶的小溪,人群也越來越是稀疏,往往很長的一段路才看到一小叢人群。

終於,高聳的懸崖出現在遠方,一條只剛好夠一馬通過的小徑穿過其間。

阿華遠遠地便看到有位陌生的領行員正坐在懸崖頂端晀望著人群。那位是大長老吧?

阿華驅馬跑到懸崖底下,跳下白馬看著上方的大長老。大長老似乎早就看到她的到來,便站起身候著她。於是阿華很快地便手腳並用地攀上崖頂,輕巧地躍到大長老的面前。

大長老看起來比其它的領行員年紀大些,看起來是介於叔叔與爺爺之間的年紀。他的灰眸中流露著和藹的笑意。

「大長老,我叫阿華,我的領行員讓我來送信。」阿華抓著帽緣微微彎腰。

「信給我看一下。」

阿華忙將懷裡的信交給他,長老看看封面,又交還給她。

「收信人在行列前方,那個最高最瘦的紅袍人就是了。」

阿華忙謝過他,正要再攀下懸崖前大長老叫住她。

「帽子壓低點,別讓人看到妳的臉,這是基本的規則,懂嗎?」

阿華忙拉了拉帽緣,大長老又緩緩地交待:「儘量別和人說話,交了信就走,明白嗎?」

她做的不會說話的手勢,便轉身準備下去,大長老又叫住了她:「欸,怎麼毛毛躁躁的?我還沒說完……」

阿華不好意思地轉回來,也許是心不安的原故,她有些心浮氣燥。

「你叫阿華嗎?」大長老仔細地打量著她:「若有問題可以再回來找我,就這樣,妳可以走了。」

阿華向他微微傾身鞠躬,便很快地攀落懸崖底。

她向回路望去,小路上空空蕩蕩,寂寂無人。她直接上了馬,小心地從懸崖中穿行著,天光一線,她就這樣且行且停地穿過很長的隧道,當她一出山腹時眼前一亮,整個風景竟亮了起來,綠草如茵繁花似錦,冰涼的溪水從中穿過,遠方還有一瀑布。

路邊有三人五人坐著休息,她下馬牽著Twilight緩緩地走著。

路上的人群變成一團一團的小團體,走走停停,不時坐下來休息。更多人留連在草地上不走。
他們也勸著行人別在往前走了,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坐著休息,阿華婉謝後又回到小路上。 她有些害怕這些人眼中的狂熱。

阿華快步往人群稀少的樹林邊緣走去。

綠地似翡翠般的晶瑩剔透,遠方有雪山玉峰及飄渺雲氣。

對著如此景色,阿華積累的悲傷鬱悶一下子就湧了下來,她鬆下緊繃的弦般,跪坐草地上對著雪山發愣。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胸口會有鬱悶的疼痛,像是忘了什麼很傷心的事情,但那股疼痛卻總會在她放空時悄悄地冒出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卻也不想要想起來。

像是一想起來,就會痛徹心肺。

臉上傳來細細搔刺,白馬正低著頭將大頭在她臉上摩娑著,她微笑,對著Twilight以額貼額做無聲感謝,然後精神地一跳而起,牽著Twilight快步往前走去。

是的,前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順著小路走著,又走了約一刻鐘的時間,她終於看到最前頭是由一團穿著不同衣袍的人所組成,人數不多,卻是一路走來最大的一個團體了。

她遠遠地打量著這群人--有穿紅袍、褐袍、橘袍的僧人,有白衣的修女修士,有裹著大大頭巾的印度人等等…… 這群人走的很緩慢,時有笑語聲從中傳出。

他們身上有種舒服的氣氛,像是什麼都無需掛心,他們就這樣悠閒自在地賞花觀月,時停時走,緩緩地往遠方的瀑布走去。

阿華靜了靜心,驅馬跑到那團人的前頭,下馬等待。

她的目光在那團人中間巡迴著,果然,在前頭有一位高高瘦瘦的紅袍僧人,他的目光極亮卻是苦著一張臉。阿華忙走了上去將那封信恭敬地交給他,他接過也不看便放回懷裡,從頭到尾視線都沒在她身上停留過。

阿華輕鬆地達成任務便要退出去時,卻有人叫住了她。

在隊伍最前方的一位慈祥的紅袍僧人拍了拍她的肩,呵呵笑著:「信使小男孩,辛苦你啦!」

他身上有種暖和的氣味,像是夏日乾草,很能令人放鬆。

阿華忙對他點點頭,微微彎身鞠躬,她很喜歡這位戴著眼鏡的老爺爺,卻謹記著大長老的規則不敢說話,跑到馬邊遠遠地目送著他們。

他們到底要往那裡去呢?

她突然好奇了起來,還有比這地方還美的仙境嗎?

好奇心驅使下,阿華回到懸崖邊,攀上崖頂,大長老看著她的目光很是溫暖。

「妳回來了。」

他像是毫不訝異地拍拍他身邊,示意她坐下。

這時,他們正坐在懸崖的另一頭,面對著底下的美景分散的人群,還可以看到遠方的瀑布。
「大長老,這裡難道不是終點嗎?」

大長老搥槌大腿:「不是,這裡只是休息站罷了。」

「可是大部份人都不走了,要告訴他們嗎?」

阿華指著一些不肯離去的人,詫問。

「那也是他們的選擇,畢竟能走到這裡的人,太少了。」

阿華想到後方那空蕩蕩的小道,疑問:「我來的時候,後面都沒有人跟來,為什麼?」

大長老幽幽地看著下方,良久才回答:「因為那是邊緣世界裡最危險的一段路,也是最常出現亂流的地方--」

「亂流?但我們那裡可是常常出現狂流呀。」亂流算是小卡司吧?

大長老的嘴角微揚:「在之前的那段路,你看到大部份的人的眼神吧?」

「嗯。」心不在焉的。

「他們太恍惚地看著風景,走到這裡不需要狂流,小小的亂流都能將他們沖回原點。」

「原點……啊,是沙漠!」

曾有領行員帶著她去沙漠邊緣,她看到稀疏的人群疲倦無力地從沙漠中走出,有些人倒在沙漠邊緣便不肯起來了。

大長老點點頭,感嘆道:「已經快半年都沒有人過來,以後會越來越少吧?」

「那麼,前面還有更美的風景了嗎?」阿華伸指指著前方。

大長老搖搖頭:「過了瀑布就沒有更美的地方。」

阿華訝異了:「那他們為什麼還要往前走?」

大長老不語,看了她許久,才淡淡問:「如果是你的話,你會繼續走?」

「當然,」阿華回答的毫不猶豫:「我想知道前面是什麼呀!」

「那如果你知道前面沒有更美的風景了,你還會繼續走?」

阿華握著白馬韁繩的手緊了緊,點頭:「我還是想知道前面有什麼在等著我。」

大長老細細瞇起的眼中滿是笑意:「阿華,那你也不忙著回去守護地,我會傳訊給你的領行員,告訴他你會晚些回去。你就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

「可以嗎?」阿華的眼睛亮了起來。

「嗯,不過妳最好用走的,走不動再騎馬。在路的盡頭,那裡的領行員還可以回答你的問題。」

阿華感激地看著他,大長老真是好人。剛開始她還有些害怕他呢,總覺得這位大長老會很嚴厲。

「我知道你的心中有著迷惘,去吧。」



啪答!啪答!

騎著白馬,阿華過了瀑布便下了馬,拍拍Twilight讓牠先行離去。

那是個寧靜無聲的世界。

沒有蟲聲,沒有鳥聲,滿眼荒涼寂靜。

阿華倒吸了口冷氣,山口很涼,安靜地聽得到心跳聲,她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

左面是刀削般的山壁,右邊是陰冷不見底的深淵,透出絲絲冷風。

一股壓力直逼得她呼吸不順,恐懼感湧上心口。她真得要走這條路嗎?

空寂山道在眼底逐漸放大,恐懼感也壓得胸口氣息不順,阿華突然知道為何這段路會這麼冷清,大多數人為何都待在草地上不肯繼續往前走的原因了。

恐懼感。

站在山道口,前方是全然不確定之路途。

此路要通往何處?路上又有什麼危險?若受傷了又該如何求救?

這條看來深入無人之境的山路,令人害怕恐懼,令人踟躕不前。

站在山道口,她有種站在礁岩上看著平靜海面,卻遲遲不敢躍入海中的恐懼感,彷彿平靜海面下有著嗜血鯊魚在等待般,令她無法邁步向前。

過了許久,阿華呼出一口氣,拍拍額頭露出微笑。她怎麼忘了,她隨時都可以喚出Twilight呀!

雖然和其它人相比較,她這樣的行為可說是作弊了,但她本來就不是此路行者,能夠來到這山道口也是使用了觀察者的特權,走此路也只是為了滿足好奇心罷了。

一想通這點,原有的恐懼感如潮水般退去,阿華便毫不猶豫地跨入山道,往未知前方邁進。
她走得很快,不時在狹小地山道上小跑著。她從小便習慣在礁岩上奔跑跳躍著,所以這樣狹隘磕腳的山路對她也不算什麼。

感覺上她走了很久,一直在往下坡行著。

隨著時間越久,那股陰冷逐漸退去,山道邊緣開始出現蕨草點點如墨,隱隱中還有潺潺清泉聲,但她卻怎麼也看不到泉流。

終於,她最後下到山路底下,一大片青綠樹叢在開闊盆地中擴展開來,其中有冰涼清徹之小溪蜿蜒其中。一條狹窄的小徑在一大片低矮草叢中迂迴地繞轉著,繞向遠方的山路。

阿華深深地吸了口沁涼溼冷的空氣,頭腦頓時一清,她可以繼續往前走了。

走進低矮草叢中,正當她想著會不會有蛇這個問題時,腳上突然傳來強烈的刮痛。皺著眉尖,她彎下腰去察看傷口,一道長長的割痕出現在小腿上。

她蹲下用手指撫摸著小腿高的矮草,原來它們有著鋸齒般的厚實葉片,一拖就是一道割痕。
荊棘般的低叢呀。

阿華抱著雙臂想了想,便將本來綁在腰上的薄外衣用那鋸齒葉片割成兩半,分別綁在小腿上。仔細綁好後,她握緊拳頭為自己打氣,便不再擔擱,沿著小徑快步走了起來。





阿華打起哈欠,小頭顱微垂著靠在一個寬廣的背上。

寒假終於結束,喬一家人也回到小鎮。

自然老師帶阿華離開喬家時,一大一小眼下都有濃濃青影,兩人都似乎鬆了一口氣。

真是個漫長的寒假。

當老師將摩托車停在大屋前面時,這才發現後面的女孩兒已經倚著他的背睡著了,也還好他的騎術四平八穩,沒有將打瞌睡的孩子甩落馬路。

最近這個孩子難得嗜睡,早上起床仍是打著哈欠,晚餐過後便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他只得天天將這孩子抱到房間裡讓她好好睡覺。

當他抱著這孩子的時候,只覺得她像隻好輕好柔軟的小貓,讓他的目光不禁柔軟下來。

這孩子近來似乎都沒有睡好,白天又時常跑到不見人影,回來後也不向白芷那樣精神飽滿,總是邊吃飯邊肚辜,一雙眼總是無神的宂垂著。

他輕手輕腳的將她抱起,一手提著她的行李敲響大屋的門。

來開門的是一個有著圓臉的少年,看到阿華熟睡的樣子似乎感到驚奇,笑嘻嘻地將女孩接過去。

「嘖、怎麼重的像隻豬?」少年辛苦的抱住已經不小的女孩。

接受到青年疑惑的眼神,圓臉少年笑笑的說:「我是阿華的哥哥。」

他不再理會自然老師困惑的神情,笑吟吟的說聲「掰掰」就將門關上。

錢鬼抱著熟睡的女孩往她的房間走,一面在腦子裡轉著邪惡的計畫,實在是阿華小朋友太少如此缺少防備的模樣,還睡得像隻死豬一樣--他決定要將她的臉塗成一個大花臉,然後照相起來留念,以後等她長大後,可以不時拿出來威脅她。

然而將她抱到床上安置好,他卻已經沒有惡整人的欲望,只是坐在床邊看著女孩寧靜的睡顏發呆。

好像,小時候弟弟也會這樣在半夜悄悄地窩到他的房間,和他一起擠一張床。他那張小臉睡著時也是這樣寧靜的模樣,有時候還會依賴著他露出淺淺的微笑。

那樣的睡顏他已經見不到了,小孩子總是長得太快。

於是他只是輕輕嘆口氣,伸手整理女孩柔細的額髮,然後又忍不住伸手揉亂那軟軟的黑髮。

「要健健康康的長大啊。」

他最後這樣輕輕地說了。





荒原彷彿無盡頭,她站在銳利的草堆裡茫然四顧。

阿華疲倦地用手撐著膝蓋,雙腿被割的血淋淋地,上面滿是深入肌肉的割痕。

她一直掙扎著是否要喚出Twilight,但自尊心不允許她這麼做。她想要一個人走完全程,這不但是大長老的建議,也是她自己對自己的要求。

從瀑布到這裡,她走了多久了呢?以這裡的時間來算,可能超過一個多月了吧?

她不斷地從矮樹叢間穿過,然後爬一大段歧嶇山路,再穿過矮樹叢,再回到山路……她像是在一個走不出的迴圈內重復著相同痛苦的路程。

但她卻很清楚每段路程都有所不同,山路有長有短有難有易,荊棘路也是有高有矮有直有曲。
但她的腿越來越痛,越來越麻木。這段期間她還犧牲了她的褲子,但這些綁腳布也是撐不久便陣亡了,她的小腿上已經看不到完好的皮膚。

咬咬牙,她執拗地持杖而行。這樣的疼痛,卻也分散她的鬱悶,她的悲傷,她的忿怒。

火一樣的憤怒藏在內心深處,她雖然記不起來自己是為何而憤怒到傷心,她也不想要想起來。

就這樣,她不斷地告訴自己就再走一段路,就再翻過一座山。

她只能不停地走著,行走於荊棘裡。

她似乎又走了很久很久,她也一直為自己打氣,再翻過一座山,再穿過一片矮叢,就快到了。
就快到了--但,目的地是哪裡?前方又有什麼在等待她?

她已經疲倦地無法再多作思考,她只能麻木地往前走去。

是的,她就快到了。

她也只能這麼為自己打氣。



喬小朋友的心情不好。

剛回到這個潮濕的島國,他一開始還有些適應不良,而趁著他調整時差的空隙,白芷那個小蠻女已經霸佔住母親的注意力,整天黏著母親不放。一下子說要吃烤玉米,一下子想吃母親做的餅乾,一下子又要母親幫她修剪頭髮……大喇喇的佔住他的母親不放,母親卻也容忍這種惡棍行為,真是可惡!

喬討厭白芷霸佔住母親身邊的位置,她有沒有搞清楚,他才是母親最疼愛的孩子!

而他的大少爺脾氣一起來,卻害他被母親責怪,說是不可以沒有紳士風度!

還好這學期一開始,白芷在學校顯得很低調,不像先前的那麼張揚。只是讓他更不爽的是,在他不在家的期間,白芷和阿華不知如何感情變得很好,兩個女孩時常在下課跑到一邊吱吱喳喳,中午也都窩在一起吃飯。

他當然不是覺得自己被拋在一旁,他才不在乎呢!哼!

他這個學期一開始便專注在課業上,他決定這次月考要拿第一名。喬小少爺一旦決定的事情便不會改變。於是開學才兩周,他一天病假都沒有請,上課挺直背專注聽課,每天回家也會複習課業,原本吃力的中文讀寫也越來越拿手。

讓他不滿的是,他的鄰座還是一點上進心也沒有。

隔壁的阿華儘管作業都會做,背課文總是背得零零落落的,每堂課上到一半都在打瞌睡,好幾次被老師叫到後面罰站,竟然還會邊站邊肚辜,他看了都感到丟臉。

她時常一幅睡眠不足狀,有時候和她說話,她卻心不在焉,半夢半醒狀,讓喬小少爺很想將她推到自家游泳池裡清醒一下。

只有被白芷拖到他家喝茶吃蛋糕時,她才會吃的瞇起眼睛露出滿足的模樣,而白芷則是搶著將自己喜歡的點心都和阿華分享,完全無視一旁的少爺他本人,讓他感到很不舒服。

最討厭的是兩個同學時常會在一旁咬耳朵,像是兩個女孩有什麼祕密都不讓他知道,這種被拋在一旁的感覺真是討厭!

他悶悶的坐到母親身旁,母親伸手摟住他的肩膀,微笑地看著兩個女孩兒像雀兒一樣吱吱喳喳的聊起學校的事情。

「喬,你不是還買了禮物要給她們嗎?」母親輕聲用德文提醒。

喬長年體弱,在德國的家也沒有同齡玩伴,一直都很孤單,阿華算是他第一位玩伴,而白芷的出現讓他更像個這個年歲的孩子,兩個小朋友時常鬥嘴吵架,喬一講起這位同學來還會咬牙切齒,甚至為了和她競爭,原本三天兩頭都在請假的喬大少爺,現在變成全勤的乖寶寶,成績也一日千里。

喬這個孩子嘴裡不說,但放假期間其實很想念兩位玩伴,就算回家過年也常對著窗外雪景露出寂寞的神情。

放假最後幾日,喬母帶他去逛商場,他沒有為自己買任何東西,卻精心細選下挑了兩份要給這兩位同學的禮物。

然而回到台灣後,他卻又將禮物藏在床底下遲遲不肯送出。

她這個獨子就是憋扭了點,喬母緊了緊摟著兒子的手,又輕聲勸了幾句。

喬掙扎半晌,才到房間將早準備好的禮物拿出來,慢吞吞的回到大廳,有些不知所措的靠著母親,直到母親輕推他的肩膀催促,這才不甘不願的坐到兩個同學坐著的桌邊,將包著精緻包裝紙的禮物盒往她們面前一推。

「諾,新年禮物。」

白芷笑嘻嘻的接過:「新年早就過了好久,不過禮物總是不嫌晚。」

阿華則是在喬不耐的催促下,不自在的接過禮物。

白芷很快將包裝紙扯開,阿華則是輕撫著包裝紙,訝問:「喬,這是你自己包的嗎?」

喬白皙的臉微紅,這兩份禮物連同包裝紙都是他細心挑選的,就連包裝也是不假人手。

「趕快打開不要抱怨嫌醜了,我本來就不太會包。」

阿華搖頭,珍惜的將印著麋鹿的包裝紙小心翼翼的拆開並細心摺好,彷彿那才是禮物的正體。

「好漂亮!」這時白芷已經打開盒子,低低發出驚呼。

白芷原本就喜歡閃亮的東西,那是一個圓形如水晶的物體,裏頭裝滿了水以及一個城堡,一搖晃便有白色細小的東西充滿整個圓形玻璃。

白芷看著瞪大了眼睛,捧著圓形玻璃跑到夫人身旁:「阿姨阿姨!這是下雪嗎?」

喬母微笑點頭,溫柔地看著女孩訝異的容顏。

「看起來一點也不冷呢!」女孩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好漂亮,真想看到真正的雪!」

「那明年的寒假,和我們一起去德國過年好嗎?」夫人笑吟吟的邀請。

白芷看了喬一眼,見他沒有跳起來抗議,只是偏過頭假裝沒有聽見。她便也只是微微一笑:「到時候再說吧。」

她想了想,拿著禮物跑到樓上。

這時阿華也早就打開禮物盒,從裡面拿出一隻沉甸甸的圓珠筆。有著墨綠色筆身的筆看起來很高級,拿在手裡很沉重,好看是好看,但她怎麼看都不怎麼實用。

喬少爺用施恩不用謝的語氣:「你每次都一直在看我的筆,我想鋼筆你一定不會用,就送你一隻圓珠筆,這支很好寫,但是字要練一下要不然你的字還配不上這支筆喔!」

「這,可是我……」

「禮物送出去就不能退喔,這是德國的禮貌。」

「謝、謝謝……」阿華紅著臉在身上的口袋裏掏了半天,最後掏出一枚糖果和一個先前在海坪上撿的貝殼:「那,新年快樂。」

喬接過相較下寒酸的禮物,不自覺的開心起來。「謝啦!」

這時白芷也將禮物收好又跑回大廳,手裡多出一張紙,遞給喬:「這是回禮。」

喬接過,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只見紙上畫了三個格子,每個格子裡都大大的用筆寫了三個字「唱歌卷」:「這是什麼?」

「你可以用這個唱歌卷讓我唱歌給你聽。」白芷也同樣一副施恩不求謝的態度。

「我幹嘛要聽你唱歌啊?你以為自己很會唱歌嗎?」

白芷一點也不害臊的說:「我很會唱啊。」

喬始終不習慣她的自信,氣鼓鼓的撕下一張唱歌卷塞給她:「那現在唱給我來笑一笑。」

「唱歌卷收到。」白芷笑吟吟的將紙揉成一團丟到垃圾桶裡。

她站到大廳的空曠處,伸手撫在胸口,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什麼,許久,再抬頭時,張嘴發出一道琉璃般明澈的嗓音,如鳥鳴般婉轉,又如細小的水流緩緩集結成涓涓細流,用一種不知名的語言,非常緩慢卻無比清晰,每個咬字都彷彿在訴說一個極為古老的故事。

那是一道清澈卻很空靈的嗓音,喬從來都不知道這位語言和性格都尖銳的同學竟能唱出這麼有溫度的歌。她的聲音讓他想起母親溫暖的手和體溫,彷彿輕柔的春風一樣,非常撫慰人心。

沒有伴奏,她的歌本身就美的如首詩,又她唱歌時有種聰慧靈動的律動感,每個手勢和眼神都靈巧的讓人想要微笑。

她的聲音如鳥兒鳴唱,曲調從涓涓細流直匯成澎拜小河,接著嗓音一轉,歌聲轉高亢激昂,那是道高昂卻渾厚的嗓音,一波一波拔高卻不會讓人感到刺耳,聲如高山上的風聲,又帶來晴空萬里的開闊感,讓人彷彿身處高山巔,被湛藍的天空所包圍。

彷彿眼前並不是一位十歲的小女孩,而是歷盡滄桑,看穿一切的巫女--一類的,她的嗓音給人空曠卻靈動的感覺,那是不屬於人間的聲音,那是大山和森林的聲音。

就算聽不懂歌詞,每個字和詞都有自己的生命,腦中出現山裡的霧氣以及森林中追逐的鳥獸,和遼闊的大山以及高山湖泊倒印出的藍色天空。

歌聲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的。

一陣寧靜,充斥在大廳裡的卻是繚繞不去的餘韻。

喬不自覺的緊緊摟住母親,阿華也不知不覺地蹭到喬母身旁,抱著她的手臂楞楞發呆。

白芷對兩位同學左右攀著阿姨如兩隻無尾熊貌很不滿,乾脆從前方撲了過去,抱住阿姨的腰撒嬌:「阿姨,你喜歡我唱的歌嗎?」

「很好聽,這是什麼歌?」

「這是我們部落的山歌,到山裡頭採藥時邊走邊唱的。如果您喜歡聽,我還可以唱豐年歌,守夜歌,豐收歌,矮靈歌,祈雨歌或是採愛玉歌給您聽。」她的眸光一轉,笑:「可是喬想要聽就要用唱歌卷喔。」

喬想要回嘴,心神卻仍是沉浸在之前的歌聲裡,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便只能悶哼一聲偏過頭,白皙的耳朵卻悄悄的紅了起來。

喬的母親對稱讚孩子向來都不吝嗇,又稱讚白芷幾句,讓美麗的女孩兒驕傲到尾巴都快翹到天上。

外頭悄悄的下起大雨,這是一陣洗去鬱悶之冬的春雨,隱約還有花香從窗外傳進來。

冬盡春來,又是一年萬物初萌之時。

不知不覺中,阿華已經聽著搭搭雨聲倚著阿姨睡去,喬的母親做了個消聲的手勢,摟著幾個孩子坐在沙發上聽瀟瀟雨聲。




荒原上,夕陽的最後一抹光線消失於原野盡頭。

這是個漫長的一日。

當阿華走過曲折蜿蜒的荊棘路,她的兩條腿已是鮮血淋淋,布滿傷痕如蚯蚓,但她早已痛得麻木。

她曾經想過用喚出Twilight的方法來弄出條堅固的綁腿布,但卻一直無法成功。看來,能喚出Twilight該歸功於她的好運道,等她回到荒原還是得從基本具像化開始練習。

過了荊棘路後,巨大圓月升上山涯邊緣,清涼月光灑在山道上,將視野可見之處皆照的一片光亮。

在山道邊緣,一位領行員正慵懶地坐在一塊大石之上,任由月光將他染上清冷銀輝。他口中叼著一管旱煙,對著月亮吐出奇異的煙畫。

阿華抬高著頭,在大石下屏息看著一隻隻麋鹿從煙斗中躍出,成群麋鹿往月亮奔騰跳躍著,後面拉著一台馬車,車上坐著長著長長胡子的老人……

那組維妙維肖的聖誕老爺爺煙畫不停地往月亮奔去,還一面發出齁齁齁的笑聲,甚至連麋鹿奔馳的蹄聲也在虛空中生動的響起。

接下來從煙斗中跳出的,是一群穿著背心,手裡拿著懷表一面喊著好忙好忙地四處亂竄著的兔子。

那群兔子是那樣地忙碌,牠們不停地互相碰撞,倒地時卻變成一隻隻爬不起身的肥胖企鵝,努力地在空中拍翅滑動,撞倒更多的兔子。最後只剩一群有著大肚暔的企鵝拍著翅怪異地滑動著,發出吵鬧啼聲。

阿華忍不住輕笑出聲,那些企鵝的動作實在太搞笑了。

那位領行員懶洋洋地低頭看她一眼,對著她吐了口煙氣。那口煙帶著重量落在她身上便化成一件亞麻長袍,正好將她從頭包到腳。

阿華拉了拉頗為溫暖的厚重長袍,對著和善的陌生領行員鞠躬道:「你好,我叫阿華,我是從很遙遠的荒原上來的。」

那位領行員仍是目光懶憊,吐出一口粉紅色大問號,浮在阿華面前。

「大長老讓我來走一回,看路的盡頭能帶我到哪裡。」阿華很快地答道。

他吐出一口長氣,一隻小巧雲雀從煙管中飛出,活潑地在阿華面前上下翻飛著,發出嘹亮啼叫聲。阿華伸直了手,那隻小雲雀便停在她掌上,可愛地側頭看看她,試探地叫了兩聲。

阿華不懂她在唱些什麼,只能求助般地看著石上的領行員,但他卻將目光投向圓月不再看她。
那雲雀在她掌上跳動幾下,長長尾翼上下活潑地搖擺著,她胸前一抹雪白很是顯眼。她又鳴叫兩聲,這次阿華卻莫名其妙地懂了她的意思。

跟我來,她唱道。

不等阿華有所回應,小雲雀便往山道深處飛去。阿華連忙向那位抽著旱煙的領行員鞠躬後便追了上去。

小雲雀每飛一段路便停下來等她。一路追著小雲雀的歌聲,阿華的步伐輕快許多。

於是阿華在月光的照拂及小雲雀的陪伴下趕路,又因為那件亞麻長袍質料厚實,在走經荊棘路時,阿華的雙腿不再被利葉所傷,她的步伐越發輕巧快捷。

終於,在銀月西沉、紅日東升的當下,她正好翻過一座矮山,

火紅如火輪般的太陽躍出地平線,小雲雀停在她肩頭安靜地望著遠方,她也看到了--漫漫長路盡頭的廣闊沙漠。

初升紅日將沙漠染上詭麗橘紅,對著廣大沙漠潑灑下豔麗五彩。

原來是沙漠呀!

她坐倒地面,休息著麻木的雙腿,一面喚出白馬。

Twilight接受她的呼喚從虛空中一躍而出。

她感動的抱緊了白馬的脖子,以額貼額地和白馬親密相蹭。

休息夠了,她便伏在白馬上,在小雲雀的引導下如一陣風般地穿過荒原,來到沙漠的邊緣。

原來路的盡頭是沙漠!她又回到原點了。

她所熟悉的雙胞胎領行員之一正站在沙漠邊緣的崖邊,對於她的出現露出些許訝異。

「阿華呀,你從哪裡來的,怎麼這麼狼狽?」

阿華下馬後跌撞了兩步,他忙扶住她。

領行員一面翻起袍角看著她那傷痕累累的小腿,嘖嘖有聲。

小雲雀歡快地飛到領行員肩上,雀躍地擺動著長長尾翼,在他耳邊邀功似地鳴叫著,鳴聲婉轉千折,好聽極了。

他聽了一會兒,側頭低聲對小雲雀說幾句模糊話語,那小雲雀一面發出嘹亮歌聲,一面往山道飛去。

「你阿呆呀,直接從原路回來就好了,幹什麼自虐呀?」領行員拍拍阿華的頭,將滿眼睡意的少女喚醒。

阿華累得半掛在他的身上,有氣無力地嘆息著:「我只是好奇嘛,就想看看前面有什麼?」
「欸,妳找個人問不是快多了?」

阿華搖頭:「自己找答案比較好玩嘛!」

領行員露出個受不了妳的神情,聳聳肩:「隨便你啦,不過既然你都來了,你還可以往沙漠中心走去。妳之前不是很好奇嗎?」

阿華翻翻白眼,饒了她吧。

「改次好了,我走不動了。」

「哈!」領行員張大了眼,誇張地大叫:「你這小傢伙終於也會喊累說下次,太陽是要從西邊出來了嗎?」

這是什麼話?阿華站直了身,她攤手:「不過我要問問題--這條路最近有人出來過嗎?」

「嗯,前一陣子來了群修女。」他笑笑,伸著長指指向沙漠邊緣:「她們比你強多了,直接就進去沙漠了。」

「咦!」 阿華看著隱約的白影,訝道:「她們不是往沙漠中央走去嗎?還在這裡?」

這位總嘻皮笑臉的領行員卻嚴肅起來,肅然道:「不,只有在邊緣才取得到水,她們本來就沒有打算往沙漠中央去。」

他的黑眸中映出阿華的訝色。

「反正你也走不動了,我就當個好人一回吧,帶你去沙漠裡看看。」他伸手握住阿華的手,要她閉上眼睛。

阿華一閉上眼睛便感昏睡,她實在太累了。

很快地,她發現自己在作一個夢--她變成了一隻老鷹,在沙漠上方順著氣流盤旋著。

鷹眼中映出點點人影,稀稀落落的人們正緩慢而疲倦地往沙漠邊緣走著。

他們是如此麻木、如此疲倦,途中不斷有人倒下,被黃沙所掩蓋。她繞了一圈,發現幾個小白點正從邊緣往人群中移動著,她緩緩地飛了下去。

她停在沙漠中的一棵仙人掌上,看著其中的一個白影。那是一位修女,正提著一個水筒,用手小心地舀水餵入一昏倒的人的嘴裡。

那人貪婪地喝著水,張開了眼,卻似沒看見她般地撞開她站起,又搖搖晃晃地往沙漠中蹣跚而去。那修女忙快步走上,轉著他的身體讓他往沙漠邊緣走去。

阿華看著她吃力地提著一筒沉重的水,在沙漠中給予倒下的人水喝,確定他們往正確的方向行去。

她們不肯留連在那個仙境般的地方,卻穿過重重荊棘險山,只是為了幫助沙漠裡的人--只是這樣罷了嗎?

為什麼?

她盤旋著,隨著氣流快速地上升著,飛翔於空--

然後--她便醒了。

「阿華,怎麼就睡著了。」那位領行員笑嘻嘻地望著她: 「你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罷了,只是睡著而已,對吧?」

阿華點點頭,打了個哈欠,順手抹去眼角的一滴淚水:「啊,是呀,只是一個夢罷了。」

腦海中閃過那一句話:污泥中才能長出清淨蓮花。她突然覺得生而為人,也不是那麼的難以忍受了。




又是一個有著晃亮明月的夜晚。

月亮如只半瞇的眼俯瞰大地,大地一片霜色的銀白,人流在遠處緩緩移動。月光下,一大一小的影子被拖得很長,宛如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

阿華在慣常出現的懸崖上與鳴木並肩而坐,她的身上還染著淡淡蓮香,手中的紅蓮卻不見蹤影。

她卻感到手心握著硬物。

她張手,手心歇著幾顆蓮子,顆顆約有彈珠大小,發著珍珠般光澤。

她有些錯愕地看著手中蓮子,從蓮花到蓮子,中間是不是省略了許多過程?

她身旁的領行員看到她正對著手中蓮子發呆,只是微微一笑:「去找個地方種起來吧。」

「要種哪裡?」阿華疑惑地望著他,邊緣世界又沒有池子或儲水處,怎麼種?

「由妳決定。」鳴木只是悠然地說著啞謎般的話語,眼中閃著銀色水光。

「喔。」

她想了想,回到她所喚出的混沌森林將蓮子隨意種在空地裡。

沒有水,她在森林中央喚出幻樹,讓柔軟的微風沖洗整個森林。

沙沙沙,整片森林在微風中搖曳,蛇藤勾住她的衣服,巴掌大的花色如琉璃在她腳邊一大片綻放開來。

沒多久,土中躦出小小銀芽。

阿華蹲在蓮芽前,詫異地指著銀芽問鳴木:「蓮不是應該要長在水裡,這樣也行?」

鳴木微笑不語。

這是生於心田,萌芽於心湖之蓮。

他期待這蓮將會開出怎樣的花朵?

「等花開的時候,我希望可以將這朵花送給一個很重要的人。」

阿華輕輕碰觸著露出土地的細芽,茶色的眸子壓著很深的情感。

「希望花開的時候他就醒來了。」阿華自言自語的說著。

「嗯?」

阿華困惑地閃了閃眼睛,她記不起剛才說了什麼願望,卻覺得鼻子酸酸的,好想哭。

她突然想起重要的事情。

「啊!鳴木你不是說要教我什麼新東西嗎?」

她的領行員愣了一下,看來這個課程要暫時無限期延期了,鳴木看著女孩躍躍欲試的神情,神色有些尷尬的搖頭。

只能說荒原為他選了個很麻煩的小觀察者,但若這是荒原的決定,他也只能尊重荒原的選擇。

「走吧,又要有亂流出現了。」

月亮如只巨大的眼睛掛在天際,將所有的秘密和願望都看在眼底。

月光平等的拂照著荒原上的芸芸眾生,一律平等 ,柔柔的撫癒所有受傷的心靈。

阿華將目光投到遠方,彷彿可以看到月光下有那麼一群人,穿著白袍赤著腳,同樣一律平等的幫助著沙漠裡虛弱的人們,在他們倒下時握著他們的手,讓這最後一程不再孤獨。

因此,她在荒原上便再也感覺不到寂寞。



【送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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