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07

聚水坪夜話 二十八 開戰

斗大圓月將荒原上照得份外清冷,染成廣闊銀色大地。

前幾天,荒原上又有了狂流。這次的狂流在鳴木守護地規模不大,於是在整理人群後,鳴木帶著阿華到阿土伯的守護地去幫忙。

人多好辦事,沒多久便將人群回復如昔。

阿秋一忙完便喚出紅馬。他一上馬趾高氣昂,斜眼看阿華時顯露出高人一等的神色,將阿華氣到牙癢癢的。

「等我有自己的馬之後,就換你羨慕我了!」

「在那之前,你不要被你自己的忌妒先淹死。」阿秋冷笑,拍馬離去。

「你才被你自己的驕傲淹死!」她對著阿秋離去的方向踢小石頭。

「阿華,最近好像心情很好。」阿土伯笑吟吟地問:「有什麼好事情嗎?」

「最近我的森林又長高了,我還發現新的樹,樹幹是藍色的好漂亮--還有啊,我在引風的時候,可以聽到地底的水聲越來越清楚了,這是好事吧?還有啊--」

她說的眉飛色舞,一張素淨的小臉在月光下亮了起來。

阿土伯和鳴木微微笑著,聽這個孩子亮著一雙漂亮的眼睛,興奮地形容近來森林的變化。

由於練習非語對精神造成很大的負擔,阿華近年來在邊緣世界很少出現,每次出現也待不久。最近情況卻有所改變,阿華幾乎每天都會出現並引風,她的森林因此欣欣向榮。

而阿華花了很多時間在森林裡探險,每天都有新發現,每次談起古木森林都會吱吱喳喳地說上半天,就如此時一樣。

明亮而張揚,她和阿秋都是荒原上的一道微風,讓這片死寂的大地出現新的活力。

然而鳴木看著小觀察者歡快的臉龐,鹿亮的銀色大眼中偶爾會閃過一絲遲疑、一絲擔憂。

她近來一到荒原,便完全忘了原本的世界。

鳴木知道,自家的小觀察者肯定受到什麼打擊,乃至她潛意識中恐懼逃避,一到荒原便將另一個世界的一切都遺忘了,但悲傷和恐懼仍是壓在她眼底深處。

鳴木看得很深,那種疼痛他可以感同身受。

於是他不問,只是靜靜地聽著小觀察者歡快的笑語,微微笑著,眼露鼓勵的溫度,讓小觀察者說得更加起勁。

「我和萱椿有一次跑到剛大水過的低地,發現一大片開著藍花的地方,好漂亮!鳴木你知道那裏叫什麼地方嗎?我在我書上的地圖上有看到過那個地方喔!」

「鳴木,你知道我的地圖上還出現一個地方,上面畫的是一雙手,那裏是哪裡啊?」

「鳴木鳴木--」小觀察者的問題很多,一有空閒還吵著要匹馬。

「我想好了,我的馬會是白色的,那麼那麼高、腿那麼那麼長,毛漂亮的像是會飄動的月光--名字我也想好了,我查了字典,還問了自然老師……」她突然愣住,像是機械故障一樣,臉上的表情一片空白。「自然老師,那是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啊,對了我的馬,鳴木鳴木,什麼時候教我向阿秋那樣喚馬出來?還是要去哪裡找馬?」

「阿華,時候還未到。要有耐心。」鳴木也只是這樣一句。

直到圓月落到山崖之後,阿華感到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卻又扯著鳴木的手臂搖晃:「鳴木,我不想睡覺--可以把我叫醒嗎?如果我睡著的話……」

「為什麼?阿華,人總是要睡的。」

「不要、不要--我怕會做惡夢。我不想睡。」

但她還是睡著了。荒原又回復往常的寧靜,靜得彷彿不曾有過那個小小的聲音。



又是每周三的社團時間。

阿華在自然教室裡整理報紙,一面剪下與自然科學有關的新聞貼到剪貼本裡,一面歸類編進目錄。自然老師則是站在窗前和幾位女學生聊著天,只差沒請進來喝茶磕瓜子。

阿華喜歡這個剪報這個工作。當她專注在吸收知識中時,她會暫時忘了一切困擾,憂鬱的眼神也會明亮許多。

這日,她在整理報紙時卻看到關於新市鎮開發案的報導,愣了許久,垂下睫毛掩住暗下去的眸子。

自然老師剛送走路過的糾察隊,回到講台邊拿燒杯煮水,泡了杯加了很多糖的紅茶。他將紅茶推到阿華面前。

小朋友抬頭時,已經將眼底的哀傷收拾乾淨,低聲說了聲謝謝,不咸不淡的表情,垂著密密的眼睫,彷彿畫下一道線。林老師只能暗暗嘆口氣。

他正想說些什麼,靠後山的窗邊卻傳來細細聲響,他看到一雙密色的手按在窗台上,隨之修長的身影從敞開的窗戶掠進,動作優雅又敏捷,一眨眼就看到綁著長辮的女孩站在窗台邊,隨手拍了拍裙角。

「這裡是二樓啊!你怎麼從窗戶跳進來!太危險了!」自然老師怒。

有著漂亮臉孔的小朋友只是背著手在自然教室裡走來走去,透過櫥窗審視裏頭放著的器材。

「老師,你的器材維護得還不錯,但器材種類太少了,不太夠用。」

自然老師氣結。「現在是社團時間,回去你的社團。」

「辯論社好無聊。」她覺得膩了。「老師,我可以更換社團嗎?我來幫你整理實驗器材。」

「你問過辯論社的杜老師了嗎?」

白芷轉身面對自然老師,側著頭,晶亮亮的大眼無辜而漂亮。「老師,你說,教育要因材施教,還是要逼著不會上樹的魚爬樹才是教育?」

自然老師好氣又好笑,這女孩兒怎麼算都是擅長爬樹的猴子。「小朋友,這個學校裡有誰敢逼你?」

「我不想繼續待在辯論社。」鐵三角怎麼都是千篇一律,照本宣科的論點,一點創造力也沒有,她覺得無聊了,也懶得繼續欺負喬小少爺。白芷可憐兮兮地看著自然老師:「我想留在這裡學習。老師可以讓我留在這裡,自主學習嗎?」

自然老師想了想,還是同樣一句話:「你問過杜老師嗎?」

白芷轉了轉黑白分明的眼睛:「老師,你覺得理想的教育應該怎樣呢?」

自然老師見她轉了話題,揚揚眉,等著她繼續說話。

「每個孩子都有不同的才能,可是我覺得現在的教育只有一個框架,將所有人都當成狗來教,乖,聽話,過來吐舌頭後腳站立舉前腳做個雜耍。來喔,這裡有飼料,我教你後空翻,你就不能趴在地上,這樣才有狗飼料可以吃。」

自然老師扁眼,這孩子的口氣好大。

白芷笑:「老師,我不是在抱怨喔,在這裡看你們養狗教雜耍其實滿有趣的。」

雜耍?自然老師氣的抬手給她的大頭一巴掌,但看到她那雙單純如鹿的眼睛便打不下去。

白芷問:「老師啊,你們的大頭頭老夫子說過,有教無類,又要因材施教。可是我在這裡,看到的卻是拿著鞭子要狗趴在地上不動,或是畫個圈子要狗跳過去然後鼓掌。老師,你真的喜歡看狗雜耍嗎?當訓獸師很好玩嗎?」

自然老師瞪她一眼。將學生說成是狗,將老師說成訓獸師,如果其他老師聽到或許會給她一巴掌。這小女孩太聰穎尖銳,就算跑到他的地盤也還亮著爪子和牙齒,實實在在地跟他說,我討厭你,你這個訓獸師。但他想到在學校裡三天兩頭整個教學樓都聽得到的吼罵聲,那些鞭子和考卷,孩子們長大後漸漸失去的笑容,他便沉默了。

白芷的話裡有東西觸碰到他的內心與理想。他沉默地想,我相信,教育是教導學生去思考去懷疑,而不是將所有人都塑造成同樣一個標準一個模樣。我相信,教育是要讓人學會如何尊重他人、懂得責任,讓每個孩子都有機會成長進步。

過了許久,他才慢慢說了:「我認為教育應該是要因時因地因人而能彈性改變的,不是一個所有人都該遵守的框架。也許你不滿現行教育體系,但我們這些老師都盡力了,都努力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關注每個孩子的成長。如果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可以告訴我,我會盡力改善的。但不要那樣看低你的同學,他們和你一樣,都是有父母疼愛的好孩子,不要再讓我聽到你用動物來形容你的同學,可以嗎?」

白芷聳聳肩,她覺得沒有必要繼續踩這個老師的腳,她已經弄清楚這個老師的底限。

這個學校的老師有一大半都有妖怪血統,她是半神之子,這些妖怪老師對她戰戰兢兢唯唯諾諾,她雖然喜歡欺負人,卻不喜歡欺負會害怕恐懼她的人。又她對妖族本來就較寬厚,平常整的都是人類老師居多。因為某個原因,白芷對這位年輕老師忌憚並充滿敵意,但她觀察許久,自然老師怎麼看都是人類,又從阿華的反應看來,這傢伙不是她原本所想的那個人。她整起來也沒有心理包袱。

原本她想,人類老師會被她說到惱羞成怒,人類老師大多都是控制狂,不高興便會對小孩大吼大叫,擺出權威教育的嘴臉。她故意激怒他,要他對她動手動腳,這樣她就抓到自然老師的把柄了。沒想到這個老師是個可以說道理的人,就算氣得要死,還是忍耐的和她說道理。

白芷彎彎嘴,覺得這個老師比想像中好對付,她原本還想,若他兇她打她處罰她,她就有藉口威脅利誘,甚至連丟些老鼠進來毀壞實驗器材的終極恐嚇奧步都想好了。沒想到準備十八般武藝,卻發現這個老師連一招都還沒有過就棄械投降跟她講道理。真難得。

她決定丟直球。「老師,我對科學有興趣,可是這個學校裡沒有人教的了我。我不用你教,我不想要掌聲也不要糖果,我只是需要場地和器材,我想自己學習,可以嗎?」

她的口氣很大,原本以為自然老師會氣到大吼:「沒有人教的了你?你不將我當成你的老師?」結果自然老師只是淡淡地說:「你想轉社卻不想讓你原本社團的老師難過?沒有關係,你留下來吧,我去跟你的老師說。」

白芷的臉終於紅了。她拐來拐去,就是不想告訴安西教練她不想繼續待在辯論社。那位老師是個半妖,看起來跟她養父一樣好,她不想看到他眼中的失望。

「學生渴望學習,身為老師不會阻止的,應該鼓勵才是,你的杜老師和我都會很高興的。」

自然老師看到她露出的尷尬和不自在,微笑著用大掌摸摸她的頭。

「想自學就自學吧,不要將我的科學教室拆了就好。有問題也可以問我,就當是討論,需要什麼材料是我這裡沒有的,也找我商量,我想辦法幫你弄到。」

白芷愣了一下,她被摸頭了?

不論是山上或是學校裡都沒有人將她當成小孩,這個看起來傻呼呼的自然老師卻將她當成小孩看,剛剛說了那麼多氣他的話,他卻沒有生氣,還那麼親切的支持她自學,她覺得壓在頭上的手燙燙的,像是會燙到她的內心一樣。

她扁著嘴將自然老師的手揮開:「我不是小孩子了。」

自然老師掏出一把糖果攤在她面前:「哪,自己選一顆。」

白芷馬上選了最大的那顆,開心地將糖塞到嘴裡。

自然老師笑:「剛剛是誰說不要狗飼料的?」

白芷鼓著腮幫子。這個老師比想像中幽默,幽默到她好想整到他哭爹叫娘。

她一面嚼著糖果一面想,她願意留在這裡自習,你應該要覺得很榮幸才是。她說:「我來陪阿華同學,多點人比較不無聊。」

意外得到自然老師略帶感激的一眼。

哦--她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看了一眼始終沉默在讀報和剪報的同班同學,又看了看神情尷尬的自然老師,默默地笑了。

自然老師說:「你先回去。我會去問過杜老師,如果他同意下周再過來。」

反正目的已經達成,她從善如流地走向窗戶--直到自然老師大吼:「給我從門走出去!不准從窗戶跳出去!」

白芷回頭嫣然一笑,隨即手一壓桌面便輕巧巧地翻出窗子,像隻精靈般翻落一樓窗台。

自然老師看看空蕩蕩的窗戶,又看看窩在桌上當蚌殼的阿華小朋友,終於按著額頭感到有些頭痛。



於是白芷小朋友開始在自然教室裡安家立業。

她除了周三的課堂時間外,其餘能翹課的時間便翹課跑到自然教室玩,一開始還懂得收斂爪子,不久便帶著蟾蜍蛇等違禁品到自然教室解剖,自然老師罵了幾次,發現管不住她也只能由得她去。只有當她帶著說是要試藥用的兔子進門,才被他強制丟出門,最後兔子就在校園的菜圃裡安家。

她從第一堂課翹課翹到最後一堂課也不敢有老師說話,只要她不在自己班上生事既可,見自然老師接下燙手山芋,紛紛拋去感激眼神繼續埋頭趕課。眾人眼中,這女孩是個天生的火藥線,卻沒有人知道她很已經夠克制的了。

她從熟悉的成長環境被丟到這個陌生又雜亂的地方,和一群愚笨的小動物一起學習,這個地方又吵又亂又壅擠,空氣很糟,她好想念山上的風和水。只是她將想念藏的很深,表面張揚,內心其實惶惶不安。

阿姨對她很好,和喬少爺吵嘴鬧一鬧有助分心,但她心裡出現大洞。為什麼養父不要她了,將她丟到這種地方?被遺棄的感覺很差,她也生氣了,你不要我,那我也不回去了!我一個人待在這裡,也能過得很好。

她安安靜靜地做著實驗,她還在被遺棄的適應期中,沒有心力玩耍搗蛋,更不想交朋友。

自然老師剛上完課,回到自然教室一打開門,就看到窗邊一顆小頭顱微垂著,身前有苯生燈燃著火光,燒杯上有詭異的液體在翻滾。

他按著額頭低吟,他明明鎖了門又鎖了窗,但這女孩總是能夠輕易溜進自然教室,將自然教室裡的器材都當成自己的使用。防不勝防,怎麼罵都沒有用,他便只能隨她去了。

他從儲藏室拿出一本筆記本放在她身邊,白芷用小動物般的無辜眼神看著他。

「你要在這裡學習,可以,但是我有一個要求。既然是學習,那就將所有的實驗和觀察都記錄下來。不能只是隨手玩一玩,這是我要求的功課。」

她一開始不情願地撇撇嘴,但看到那本筆記本時卻又忍不住撫上封面。

「老師買給我的?」

不是學校一整批買的普通又醜的筆記本,而是一本厚實且有著漂亮燙金封面的漂亮筆記本。她喜歡漂亮的東西,這本筆記本很合她的胃口,自然老師一定有在觀察她並抓到她的喜好。

「這是你一周沒有打破器材的獎勵。」

白芷愣了一下,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一樣,深深凝視他許久。

「不喜歡嗎?」自然老師微微笑了。

她不喜歡獎勵狗的狗飼料和骨頭,但是她卻沒有將筆記本摔到那張微笑的臉上。

她默默不語,只是拿起筆打開筆記本開始記錄。

她一開始對自然老師又是挑釁又是敵意滿滿,是因為他和自己認識的另一人長得很相似。但交手下來,她對自然老師的敵意漸被消磨殆盡,這個老師跟那個人不同,無論氣質或者內在,實在蠢的引不起她的挑戰心態。

這個老師真是個蠢老師。但好像、好像被當成小孩子對待,那種感覺不算很差。

上課鐘響。「老師要去上課了。你如果要待在這裡就要乖,不要燒掉教室喔。」

「老師好囉嗦。快滾。」

「呵,可以這樣跟老師說話的嗎?」

「老師你快變成老媽子了,好吵。」她頭也不回地揮揮手,趕蒼蠅一樣。

等自然老師上完課回到自然教室午休時,白芷仍在實驗器材間埋頭苦幹,只是教室裡又多了一個學生。

「老師,我可以借書嗎?」阿華在書架邊瀏覽。

「阿華,我說過你可以自己來,不用問我。」自然老師親切詢問:「吃過午餐了嗎?沒有的話老師這裡有餅乾。」

阿華點點頭又搖搖頭,繼續在書架上瀏覽,似乎在找書又似乎在發呆。

老師暗嘆口氣。阿華小朋友要當蚌殼,誰也敲不開,這孩子倔強的像個外星人一樣。原本希望另一位外星人白芷小朋友可以幫忙讓蚌殼吐珠子,沒想到白芷小朋友一頭栽入科學研究,比外星人更加外星人,他只能每天都祈禱自然教室不會被燒掉。

他看著原本白芷的地盤從靠窗的長桌擴展到中間的桌子,一隻青蛙被盯在中間桌的木板上,桌上燒杯是五顏六色的詭異液體。他突然就沒有胃口了。

「白芷,」他敲敲她身旁的桌角引起她的注意力:「等下社團活動,要將中間的桌子收拾出來。」

白芷不樂意的瞅了他一眼。「角落那張桌子空著,她可以用那張!」

「白芷,將桌子收好。」老師嚴肅重複:「阿華一直都是用那張桌子,不可以霸道。」

白芷冷著臉不理會他,繼續攪拌燒杯上的詭異液體。自然老師氣到要罵人,卻見阿華默默將報紙和剪貼簿都放在邊角的小桌子上,他也只能又嘆了口氣,這兩個孩子!

一時間,自然教室裡很安靜,只有燒杯裡沸騰的聲音咕嚕咕嚕,空氣中有刺鼻的氣味。

一直到鐘響,社團時間開始後,教室裡仍是靜悄悄,兩位小朋友都低著頭忙碌,自然老師改完作業後覺得好無聊,想要拿燒杯煮咖啡,但看看白芷小朋友拿他的燒杯不知道放了什麼東西,他決定買一組燒杯藏起來自用。

白芷忙到一個階段,將煮好的液體放入容器中裝好,起身伸了個懶腰。

她像隻兔子三兩步跳到自然老師面前,伸手點餐:「老師我要茶和餅乾。」

林老師無奈看她,她無辜回望,一點也不害臊。「快點,我餓了。」

「去洗手!」

林老師敗下陣,回到後方休息室找了幾個正常的茶杯,煮了三杯紅茶並拿出餅乾慰勞辛苦的小朋友。

「阿華也休息一下,一起來吃點東西吧。」

得到的是小朋友的搖頭。她固執的盯著剪貼簿上的新聞看,用沉默和另外兩人畫下界線。

自然老師趁著白芷嘴裡塞滿餅乾時問:「你剛剛弄了什麼東西出來?」

「才不告訴你。」

自然老師拿走她的筆記本翻看,白芷翻翻白眼卻沒有阻止,繼續進攻盤子裡的餅乾。

筆記本裡密密麻麻寫了字還畫了圖,自然老師發現自己看不太懂,將筆記本放下,轉頭看到白芷盯著他看,像蛇盯著青蛙一樣的眼神讓他一凜。

白芷喝口茶將食物沖下,問:「老師,你有跟你長得很像的兄弟或是親戚嗎?」

「沒有。老師是獨子哩。」

「喔。」白芷似乎對這答案很滿意,對他笑了笑,自然老師卻感到毛骨悚然。

「老師我累了,你可以幫我收拾器材嗎?」

「不行,要有責任心,自己弄出來的髒亂自己收!」自然老師嚴肅的說。

「那幫忙我收,我們一起收好嗎?老師最好了~」她靠上來抱著他的手臂軟軟的撒嬌。

他則是終於忍不住一個巴掌拍上她的大頭:「……我盯著你收,器材都要洗乾淨!」

雖然凶巴巴氣呼呼地,林老師還是挽起袖子收拾器材,白芷則是暗笑,自然老師心軟時會裝兇,但是底線卻一退再退,她很樂意上前再多踩兩下。

但不是今天,時日方長。

她任由自然老師幫她收拾殘局,拿著紅茶跑到阿華的桌邊看她工作,一面指點「這張貼這裡」、「那個新聞騙人的不要剪」、「這篇的圖太醜了不要貼」--

林老師受不了,過去將她拎回來,怒:「給我將你製造出的麻煩都先搞定再去騷擾同學!」

白芷扁嘴:「老師不公平,對阿華那麼溫柔對我這麼兇。」

林老師望望天,這肯定是上天給予他的磨難。

「快收拾好!」他吼。

「老師就只會兇我。」她吐舌。

她慢慢磨,結果大多器材的清洗還是林老師做的,一直到下課鐘響才收好,阿華早已將桌子收拾整齊並將剪貼簿放妥,跟自然老師道聲謝下課。

林老師親切問了阿華幾句平常的學習狀態,阿華則是禮貌簡潔的答了幾句便離開,她看起來沒有聊天的心情。

白芷看著兩人尷尬的互動,感到有趣,摸摸下巴,她知道以往肯定不是這樣。

「老師,為什麼你對阿華特別好?」白芷巴眨著大眼問。

「我沒有啊,我對學生都一視同仁。」

「說謊。當老師還說謊騙學生,這樣不好喔,老師。」她強調最後兩個字。

自然老師被這女孩氣得歪了歪嘴,但看著她那雙單純透亮的眼睛,還是嘆了口氣。

「我每次在班上給完成功課的小朋友貼紙或糖果做獎勵,每個孩子都是一個不夠,老師我要兩個,給了兩個,就會得寸進尺的要三個……」小孩子實在是很貪心的生物,這個說老師你給他的貼紙比我的大比我的漂亮,那個說老師你偏心他的糖果看起來比較好吃。「但只有阿華同學,給她什麼,就禮貌地說聲謝謝,不會比較不會要求也不會拒絕。」

大家都不想要的糖果,她含在嘴裡眼睛都亮了,有時候給她一張貼紙,她像是珍寶一樣收起來,收了幾年都捨不得丟。這樣的孩子,一開始不顯眼,但久了他卻感到心疼。

「老師,那我呢?如果我像她那樣,你也會對我好嗎?」

「我什麼時候對你不好?」自然老師扁眼,明明這孩子是最貪心也最會計較的。

「哼,你的糖果我還不看在眼裡呢。」

「是、是,除了糖果你還要餅乾和紅茶,要不要下次幫你準備大餐。」

白芷的眼睛一亮:「好啊!明天中午我要吃三明治!」

「……」他不該問的。

白芷看著自然老師欲言又止的模樣,笑了。

老師是要她關懷同學對吧?她會的,她答應過阿姨了,但她才不要告訴林老師呢,讓他繼續擔心也好。

「老師,我的三明治裡不要果醬,我討厭果醬,給我肉好了。」

「想得美!」



阿華下課後,先跑到土地公廟蹲了一下,大老虎不在家,她將自然老師給她的糖果放在供桌下供養虎爺,這才磨磨蹭蹭的往大屋的方向走。

她看著明朗的藍天,卻感到整個世界都昏暗一片,像是在一場夢裡面卻醒不過來。

這肯定只是場惡夢,等她醒過來,便會發現聚水坪仍如昔,隴也沒有陷入長眠。

一定只是惡夢,一定。

她沒有去海邊,直接回到大屋,坐在床上發呆。

周末的時候去看過。整個聚水坪亂糟糟的,砂石車進進出出,長堤又長了幾分。工程因鬼怪搗蛋慢了下來,但怪手以及工程車每天仍是持續破壞著海坪,一點一點,像是螞蟻將快死去的動物吃掉,只要幾天不見,阿華便會因聚水坪露出的崢嶸白骨而令人心驚膽跳。

像是看到自己最喜歡的珍寶被強盜搶走後摔碎,每天還在她面前多摔幾次,看著珍寶的裂縫越來越大,卻只能看著。再痛也只能看著。

她發呆,希望天快點黑。天黑了工程便會停止,那些轟吵的機械會停下,聚水坪便會得到暫時的寧靜。

真希望天永遠都不要亮。

她看著窗外發呆,時間過得好慢,為什麼天還是亮著的?她想去聚水坪,又怕聽到轟隆隆的機械聲、看到砂石被一車車的倒入海裡,和傍晚工人們在海坪上電魚毒魚的吆喝聲。

光用想的就感到疼痛。

痛到她縮起身體,眼底是漆黑的顏色。

好想殺人。

憤怒在內心裡掀起風暴,她可以感到內心裡潛藏的怪物微微睜開眼睛,過於清澈的冷冽充斥內心世界,體內彷彿有風旋在孳生、漫長,微微甦醒的力量讓她痛得縮成一團如蝦子,痛,痛到她的茶色眸子如被墨染黑。

內心裡的憤怒與狂暴就快將她的情緒都淹沒,她咬破嘴唇將那股力量壓下。她想起曾經被她 差點殺死的青年,想到那具在聚水坪上看到的工人屍體。

終於將那股力量壓回內心的冰原底,趴到床邊乾嘔。

她對自己體內的怪物感到恐懼。自從那件事後,她小心翼翼,就怕傷了人,她知道自己有破壞與毀滅的慾望和力量,她的內心有比黑色更深的顏色。

不可以讓內心的大蛇醒過來,她恐懼厭惡被冰冷的情緒綁架的感覺。像是這個世界什麼都不重要,什麼都可以焚燒殆盡。

不可以殺人,不可以再使用那個可怕的力量。

她像是被拘起手腳的動物,被拘在小小的框框裏頭,就怕伸展手腳挺起胸膛後會破壞什麼重要的東西。所以她只能縮起手腳,縮在床上發抖,雙眼茫然地望著地面。為什麼天還不黑?為什麼她還不從這惡夢中醒過來。

她好想念聚水坪。那個曾經美麗的聚水坪。

天黑後,小小的人魂又來到聚水坪。

遠遠地便看到一群道士在海坪上拿著桃木劍追著妖怪跑,恐怖的咆嘯聲和嚴厲呼喝聲隱在風聲以及浪潮聲中,海坪上隱隱有著刺鼻的血腥味。

空地上的工寮熄了燈,工人紛紛躲在被窩裡不敢離開。夜很長。

聚水坪上的戰爭越來越激烈,這群道士的實力比眾妖預想的還強,而失去頭領後,聚水坪上的居民只是烏合之眾,鬧了幾天便被不再客氣的道士宰掉一群,晚上的聚水坪成為殺戮戰場。

阿華在海坪邊緣停下,原本她用來躍上海坪的一小片礁岩已經被幾具石粽壓扁。

一個黑影躍上石粽,居高而下俯瞰她,黑瞳反射月光,一身中山裝襯的修長身形挺直如竹。

那位住在喬家隔壁的青年道士,舉起手中的桃木劍指著她,冷冽眸光中有血的味道。

小小的人魂被木劍遙指著,頓時無法動彈,彷彿有千鈞之力壓住她的身體。

石影卻突然出現擋在人魂身前和青年道士對峙,燦燦金眸凜然地畫下距離,警告他不能再近一步。

白石看著眼前這位大妖,上回趁著颱風的風勢掩去他的氣息偷襲也沒有成功,他知道這個大妖不是他能對付的對手。大師傅也說過,只要金眼大妖不出手,大家離他遠一點就好。金眼大妖每晚都只是在一旁觀看,對於聚水坪上的戰爭不插手也沒有反應。

於是他不再理會人魂和大妖,一回手將木劍狠狠插入石粽下的黑礁縫隙,隨即出現慘叫聲,黑煙從縫隙中冒出很快便消失在風中。

阿華看著白石轉身跳下石粽,身上的壓力也隨之消失。

「阿華貓,不是說叫你不要再來了嗎?這裡很危險。」石影很無奈。

「石影叔叔,你不幫這裡的妖怪嗎?拜託你,不要讓道士殺掉他們!」

「他們不讓我幫,我對他們來說只是個外來的妖怪。」聚水坪的妖怪有自己的尊嚴。而且時間還早,真正的戰爭還沒開始,阿華貓不能再繼續待下去,危險時刻就快到了。

他摸摸人魂的頭,人魂便感到眼皮沉重。

阿華就快睡去前,看到海上有光,一光舟漂浮海上,持槳立於光舟上的是一黑髮女孩,女孩約略比她年幼,面容卻是相似,雪白小臉上神情肅然。

「黑子……」

阿華終於掩不住睡意,小小人魂的身形在夜風中被吹散。

黑子站在光舟上,黑髮鋪展開來,襯得雪白的臉如珍珠。幾位道士遠遠看到她,呼叫著往她的方向衝來,手中射出黃符想要阻住她上岸的腳步。

燃著火光的符從女孩身體穿過,女孩露出一抹冷漠的笑,輕盈地踏上岸。當她赤裸的足一踏上聚水坪,便有寒冷的水氣隨著她的步伐湧上整個海坪,女孩的身影消失在漸濃如牛奶色的海霧中。

寒冷的霧氣讓海坪上的道士都呼出白色霧氣,所有人的髮上都結了霜。

乳白海霧越來越濃,道士紛紛聚在一起,背靠著背,直至霧濃到令人看不到自己的手指頭,霧中有獸噴息的恐怖低吼在四周迴繞。

已經是談判破裂後的第十夜,道士和妖怪互有損傷。白石的師兄弟昨夜才將四人又送入醫院。他們在霧中看到此生遭遇到最恐佈的怪獸,他們在怪獸追逐之下摔落海坪受了傷,卻怎麼也說不清怪獸的長相,只是抖擻著說好可怕。

許多人在濃霧中看到比黑夜還幽黑的獸瞳,或是一晃而過比利刃更尖銳的角,還有人看到尖銳的齒和艷紅的舌頭。沒有人說得清那是什麼怪物,卻知道那是恐怖與死亡的使者,看到的人都被恐懼驅趕,瘋狂奔跑只想逃出濃霧。

他們彷彿聽見孩童的哭喊尖叫,彷彿聽見身後有惡獸吃人的咀嚼聲,咖擦咖擦,骨頭相磨的聲音隨著血腥味驅趕他們,他們只能逃,直到摔落海溝裡摔斷腿,直到他們絕望地躺在惡臭的溝裡再也跑不動,等待死亡。

其中四人活了下來,在醫院裡仍是停不下顫抖。

怪獸、怪獸要追來了,大家快逃!他們在夢中哭喊著。

還有人在霧裡奔跑時中了毒刺,或被怪魚咬去半個身體。這白霧實在太詭異,眾多道士莫名其妙便著了道。

又是一個被霧包圍的夜晚。白石和師兄弟們被困在霧裡,四周有怪異的獸嚎與噴息,不時顯現一對恐怖的角或是一晃而過的尖銳利齒。

白石用符將乳白的霧氣拒在五尺外,附近的師弟馬上圍了過來,只是他們仍是盡量離這位煞神師兄遠一點。

白石冷冷地問:「昨天大師傅不是有交代什麼給你們嗎?」

師弟們這才想起昨天大師傅探望過傷者後,大師傅見多識廣,要大家今晚帶著沖天炮和鞭炮,說是緊急情況使用。為什麼卻又都不解釋,大家都對大師傅的腹黑性格絕望了。

他們還沒點火,就聽到周圍的鞭炮聲響起,彼起彼落,看來其他人也終於想起大師傅的交代。

他們也亮起手中的鞭炮,巨大的鞭炮聲和火光驅走濃霧,露出原本隱在霧中的幢幢黑影,道士群隨即拉起木劍殺了過去。



中年道士站在高處俯瞰戰場,身旁站著比他高一個頭的西裝青年,青年一雙銳利細長的眼隱在金框眼鏡下,看似放鬆的站姿,周身除了菁英氣質還讓人感受到,這是隨時能爆起傷人的猛虎。

大師傅看著海坪上幾處炮竹沖開濃霧,摸著下巴的鬍渣道:「那是年,呵呵。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年會在這裡而不是在深海,原本只在大年夜才會出現的神話生物,現在每天都看的到,真是讓人感到不舒服--這個地方實在很邪門。難怪在G Host上的名聲不太好呵。」

他轉頭看身旁的青年,微微皺眉:「還有你,不是跟你師傅鬧翻了跑到美國嗎?怎麼有心情跑回你師傅的地盤逛大街?」

「我沒有師傅。」

中年道士挖挖耳朵,他什麼都沒聽見。

青年目光獵獵地看著濃霧退去後,蹲在海坪邊緣掩耳哭泣的小女孩,看著她被爆竹逼得跳入海中化為一整片微光沉入海底。

「這是我的,不要跟我搶。」他的語音很冷,金框眼鏡下的眸光卻隱著狂熱。

「年不是可以收作式神的傳說啊。」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而且年的弱點太明顯了,小雷你要這樣一個式神?呵,年輕人牙口真好。」

「老傢伙你管得太多了。」青年從鼻子冷哼一聲,轉身離開。

中年道士知道他要去追逃走的年,只能暗自為傳說中的年獸哀弔一聲。被雷震盂看中的式神候選真倒楣,他根本就沒有想到年獸和他原本的式神屬性衝突,只能說年輕真好,有任性的本錢。

他繼續觀賞海坪上的戰爭。

儘管用炮竹趕走年和濃霧,海坪上仍有許多強大的妖怪,他從來沒在什麼地方看過這麼多妖怪聚在一起。不斷有妖怪從海中爬出,伸出利爪裂出利齒,不時有毒霧和強酸傷人。

他知道原本這片海域有個強大的守護者,看來弗洛依德的消息正確,原本的守護者受重傷不在家,要不然他們恐怕無法這麼容易殺上海坪。他又看了一眼跟他一樣作壁上觀的金眼大妖,原本以為他便是聚水坪之主,如今看來他應該不是傳說中的龍神,但卻又不能不防著這位很強大的大妖。

於是他不投入楚河漢界,站在一旁當作牽制車的馬,只要車不動,他也不動。

海坪上不斷傳出年輕道士的哭喊聲,腥甜的海風中夾雜著淡淡的血腥味。

他摸著鬍渣想,讓他的弟子們磨練也好,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只有在修羅場才培養得出真正的人才。

看,白石那小子,殺起妖怪如狼似虎,就算同門陷入險境,他仍是不慌不亂地攻擊著眼前的妖怪,將後方同門師弟的嚎叫聲當成背景音,真狠。這是隻狼崽子,砍殺妖怪毫不手軟,對於同門也無情誼。

這時海坪上的氣氛又是一變。風聲以及海浪撲岸的音聲都遠去,隱約有迷離優美的歌聲在勾引人心。年輕道士紛紛目光迷離,手中的劍也慢了幾分。

美麗的歌聲緩緩滲入勾人的媚,那是能夠勾出人內心深處慾望的歌聲,定力不夠的年輕道士紅了臉,動作越發僵硬,不久道士陣線就被眾多妖怪逼到海坪邊緣。

大敗啊大敗,大師傅按著額頭嘆氣,這些孩子定力不足回去應當要加重訓練。天邊微微亮起一抹藍,他搖鈴喚回眾道士,鳴金收兵,改日再戰。

道士攜著傷患退離,聚水坪上的妖怪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又是一個慘烈的夜。

聚水坪的妖怪傷亡慘烈,就算道士夾著尾巴逃跑,也沒有人感到愉快。他們知道道士明晚還會再來,他們的傷亡會更慘重。

如今他們也能感到隨著海坪的破壞越深,聚水坪作為根柢庇護妖怪的力量便越來越弱。有些妖怪離開了,但大多居民還是留下來,這是他們世世代代的家,就算環遊七海,也找不到可以取代的地方。

而且這晚就連年都被驅逐,最後還是由外來的海妖幫他們退敵,他們更感前途黯淡。海妖麗音是渥萊君的朋友,向來任性而為,今天心血來潮幫忙,明日可能倒戈相助道士方,沒有人能預測到她的意圖。

石頭公榮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身上的毒汁也快用完了,他抽著菸斗思考,或許等睡飽了再去找麗音小姐套她的口風。

又是日夜交接的時刻,海天交際處是絲綢般的藍。

妖怪紛紛拖著死者扶著傷者準備退回海中,卻見到聚水坪高處有一纖細身影居高臨下,白衣白裙,裙擺在海風中翩飛露出一雙修長的長腿,女孩披散著微捲的黑髮,背著光如世外仙子。

女孩有著一雙高傲的眼睛,低迴海坪上的妖怪。一個個喪氣如敗家犬,她不屑搖頭。

「我可以教你們如何打退道士。」

幾位大妖互望,最後是丹樵站出來:「你是誰?」

「我叫做白芷,是你們的救星。」

「小孩子口氣很大。」

「看你們這狼狽樣,你們是大人,不覺得丟臉我都替你們丟臉了。我保證可以將道士趕走。」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幾位大妖互望。

榮直接問:「你有什麼要求。」

「如果聽我的指揮,我可以幫你們將道士都趕盡殺絕,讓他們不敢再欺負你們。可是成功之後,你們要奉我為聚水坪之主。」

「什麼?」



又到了倦鳥歸巢的傍晚時分。

聚水坪上的妖怪躲在暗處等待。夜幕拉上,星辰挪移,無數明亮星星在天上一眨一眨。

大夥兒等了等、等了等,直等到半夜月移星沉,原本每天都會來打招呼順便飯後運動的道士卻一個都沒有出現。

「該不會集體傷風了吧?」榮打了個哈欠,他還是沒睡飽。

「會會會會不是--那那那那個女生?她她她她不是說說說--」說話的是一海鰻精大目。

榮敲了敲煙管,涼涼的說:「哪個女生?剛走了個討厭鬼,然後又來了個麻煩精,真是--」

一把渴睡的嗓音在旁邊響起:「什麼麻煩精?」

「石影大人!」

金眼大妖早上撐到道士群離開後便走了,錯過之後的發展。他揉了揉眼睛,金眸黯淡不少,睡眠不足真是美容大敵。

他很睏,但還是要將阿華貓哄回去睡才能安心睡覺,養貓真是件苦差事。

他對著大目眼露詢問,大目被他一望,原本口吃更嚴重了:「就就就就就是是是是是是--」

「停。」他按著太陽穴,對著榮身旁的女人說:「你說吧,五十字總結。」

榮身旁是位臉上有白斑的女人,被石影點名後反而往後退走,被石影一瞪便不知所措地東張西望。

聚水坪上的資深妖怪都知道,石影是幻蜃,幻蜃是種非常古老、居於深深深海的神話生物,擁有足以將整個聚水坪吃掉的食慾。所有海族都懼怕他,就怕成了一塊塞不了牙縫的肉。越是深海的海族越懼怕他,就算不知道他的真身為何,血緣天性,一見到他仍是會不住發抖。

「石影大人,別欺負我小友。」榮拉住女人,笑著安撫她坐下:「霜華,也別老是想要逃走。石影大人,讓我說吧。」

「早上來了位女孩,看起來乳臭未乾,口氣卻很大。她說她可以將道士趕走,但是要我們承認她為聚水坪的新主人。」

石影問:「哦?她有說她是誰嗎?」

「她叫做白芷--」榮看著石影的表情改變,訝問:「你知道她是誰嗎?」

石影按著額角呻吟,夠了,他不需要另一個麻煩。

「然後呢?」

榮以及其他大妖都面露尷尬,石影看也知道,大概是想打人的反被打。妖怪都身體比腦子快,聽到那種要求肯定先撲上去亮爪子,白芷畢竟有半神的血統,普通妖怪打不過她,就算她不使用力量,光是詭計就能整死這裡所有妖怪。

榮見他一臉了然,便略過眾妖吃虧的片段,清了清喉嚨續道:「我們沒有答應,她說她也不急,會給我們思考時間。又說至少三晚道士不會出現,說是給我們的見面禮……」

「你們在討論我嗎?這麼受歡迎真不好意思。」

白芷不知道什麼時候進入妖怪圈子哩,卻沒有人發現,她一出現周圍的妖怪刷的一聲避到三尺外。

白芷笑:「各位叔叔伯伯真是客氣。」

眾妖看著她那讓人生氣的怡然自得,暗暗磨牙,卻沒有妖敢再撲上去。紛紛看著石影大妖,希望他替大夥兒出點氣。

石影也笑:「今晚靜悄悄的真不錯,你怎麼做到的,你將道士都殺了嗎?」

白芷鼓著腮幫子:「才沒有呢!淑女才不會隨便殺人。」

「難不成你用你的美貌感化他們了?」石影諷刺。

「對啊!」白芷笑:「我是天仙下凡,專門度化眾生的,道士知道我在這裡便不敢胡亂殺生了。」

旁邊眾妖吐成一片。

「好啦,我說就是了。」白芷吐吐舌頭:「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她昨晚觀察一晚,發現道士群裡有隻狼,而且很明顯這隻狼不顧同伴安危讓其他道士非常不滿。所以她跑到道士窩裡安排一點肥皂劇戲碼,結果裂隙加深,那群年輕道士便打起來了。

「我只是用了一點麻藥、一點蛇毒,結果他們就打起來了。那個叫做白石的道士,跟師兄弟住在一起根本就是將導火線跟火藥桶放在一起,我手癢忍不住拍個手,結果火就燒起來了。我連火藥都還沒有用到呢。」

「結果呢?」榮忍不住問。

她笑了笑。「他們現在三分之二的人在醫院,道士白石被關緊閉,嚴重人手不足。我就又用了點火藥,把他們的據點炸了。」誰叫他們一大群人就住在她隔壁,她討厭他們吵吵鬧鬧的擾人清夢。

「扔一根骨頭到兩隻狗中間,兩隻狗就會開始搶骨頭,扔一根骨頭到一群狗中間,隨即便咬成一片,不死不休。人就是這種生物。」她喜歡看這種衝突。

眾妖怪又離她遠些,怎樣的小女孩會隨身帶著麻藥蛇毒和火藥?更可怕的是她說這話的時候,看起來那麼無辜,那麼單純可愛。

石影問:「你為什麼會有火藥?」

白芷笑嘻嘻的坦承。「ebay買的咩,網路好方便,想要什麼違禁品,總是能夠找到門路。」

她趾高氣昂地看了圍著她的妖怪群,巧笑倩兮:「怎麼樣,我遵守了我的約定。道士三天內都不會有行動,你們可以好好考慮我的建議。我後天會來聽取你們的回答。」

「不是贏了嗎?」「為什麼只有三天?」「三天後會怎樣?」妖怪們抓耳搔腮,不懂為何道士三天後還會再殺來。

白芷覺得自己說得夠多了,出場做足燈光效果,是時候離開讓他們好好考慮自己提出的要求。

「我走了。需要我的時候,就派個人到學校找我吧。」她美目一凝:「但誰敢接近我現在住的地方,殺無赦。」

女孩一離開,整個聚水坪上的妖怪便炸開了,討論熱烈,互問關於女孩的八卦。

白芷離開熱鬧的妖群,呼出一口氣,原本趾高氣昂的態度融化,她伸手抱住瘦小的肩膀,突然覺得冷。

這些妖怪真像山上的村民,頭腦簡單、讓她感到親切,她像是終於回到家一樣。好像又回到了可以偶爾整整妖怪,又被他們寵著的生活,可是她知道這裡還是不一樣。這裡不是家。

她走在清冷的馬路上。一離開聚水坪便覺得冷,如果可以,她真想待久一點,那個溫暖的地方,還有這些蠢妖怪啊,讓她好想家。

「出來吧,用不著偷偷跟著我。」她淡淡地對空氣說。

石影現形,在她身後不緊不慢地走著。

「你真的想要聚水坪嗎?」

「是啊。」

和適才面對群妖仍神采飛揚的女孩不同,白芷此時顯得意興闌珊,隨口應付。

「那你還害他們?這些妖怪很單純。」

「喔,那就是你不單純了。石影先生是不是該檢討一下。」

石影沉默。她果然知道後果。

「這些道士和聚水坪的妖怪實力差不多,如果加上我和麗音,他們便只能長期抗戰,吃不到太大的甜頭。我們也能夠拖點時間尋找解決方式。但你卻逼著這些道士找幫手。附近有葉家的據點,強龍不壓地頭蛇,所以這次葉家不出頭。但你這樣一鬧打破平衡,可能會逼著葉家出手。他們的實力比這群道士高一個等級,聚水坪的妖怪不是他們的對手,你這樣只是強行逼蛇出洞,為什麼?」

白芷冷冷道:「早死跟晚死有何區別?你覺得凌遲好,我卻覺得應該先將台下的黑手通通都揪出來放在檯面上。就算要打,也不要有隻隱藏的眼睛盯著背後,通通逼到舞台上,省事多了。」

石影搖頭嘆氣:「你這小孩兒不知道輕重,虎鬚可以隨便揉的嗎?」

「沒想到你這麼膽小,不過是另一群狗,露牙齒看起來很嚇人,踹個幾下還是會夾著尾巴逃跑。」

「不是狗喔,是狐狸。」石影想到自己的社團學生,嘆氣。

「狐狸嗎?」白芷笑了:「我一直都想剝狐狸的皮做大衣呢。」

「如果他們真的派人來……」

「兵來將擋,水來土淹。」

「你會害死這些妖怪!」

「你才會害死他們!」白芷怒。

石影無言,身影默默消失在夜風中。他決定補眠去,他得養足精神才能幫忙收拾爛攤子。

流年不順,他實在很苦命,下回再見到友人時,一定要多喝他幾壺好酒來慰勞他的過勞心肝。



大師傅尷尬地站在車道上,狼狗擋在門口對他狂吠。

葉家在這附近有據點,聽說葉家的少爺在這裡作客,他決定上門打個招呼,如果可以就借點兵來用。

時間拖太久,雇主對他們顯露不滿,說是要再找其他團體來搞定,事情弄得太麻煩就不好了。

他剛到大屋時,一群院童穿戴整齊上學去,他看到其中一個女孩兒長得像是昨晚遇到的年,便上了心多看幾眼,正想追上去調查時,卻感到身後一道視線像是刀一樣,讓他不得不停步。

只見圓臉的少年站在門口逗著狼狗玩,笑嘻嘻的看似人畜無害,卻是葉家未來的小主人,也是他此趟要找的人。

「葉少爺。」他拱手做禮。

「唷!這不是大師傅嗎?什麼風吹得您上門呢?恕晚輩未遠迎,失敬失敬。」葉少爺口裡這麼說,手上繼續揉著狼狗的毛玩,看來一點都不打算請他進門喝茶吃早飯。

「葉少爺用過早餐了嗎?」

「吃過了,吃好飽!吃飽曬太陽最舒服了!」錢鬼乾脆蹲下來,摟著狼狗的脖子打哈欠。

大師傅也乾脆蹲下逗狗,卻差點被脾氣不好的狼犬咬到手。

「呵,連我家的狗都討厭你,大師傅的人品可能有問題喔。」

中年道士臉上的微笑凝結,努力思考究竟什麼時候惹到這個小朋友?

「我能跟你借幾個人嗎?漁仔坪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看要欠你的或是欠葉家一筆人情都可以。將來必還。」早餐沒有吃肚子餓,大師傅蹲在人家門口也沒有長談的心情,一面在心裡罵他那群笨蛋門徒,害的他得對個小孩兒低聲下氣。

「大師傅沒有必要來借人啊,你的弟子們個個血氣方剛,少年英雄,我們家的人都得膛乎其後。」

大師傅翻翻白眼,你就再笑吧,他的弟子確實是血氣方剛到都進了醫院,讓葉少爺在後面笑到瞪大了眼睛。

「那些不中用的小子,我改天帶他們來向葉少爺拜上,讓他們好好娛樂一下少爺。」

「不用了,」錢鬼搖搖手,大師傅已經娛樂他夠了:「應該是我上門向您和眾師兄弟請安才是。」

「不敢,你嚇到老人家了。」

「大師傅的人情債,不佔白不佔。」錢鬼思考半晌:「我可以租借你四個人,兩周,你要保證我的人的安全。」

「才四個。」

錢鬼唸了幾個名字,中年道士馬上肅然起敬,臉上的神色變了幾變,高興猶疑全混在一起,他只是有點懷疑,錢鬼能喚的動那四位高手中的高手?

錢鬼揚眉:「這四個還嫌少啊?我想想看--」

中年道士馬上說:「夠了夠了!已經很承你的情。」這幾位租金都是天價,再多他就付不起了。

中年道士想了想又說:「或是你入夥跟我們一起將這件事搞定,六四分,還欠你一筆人情。」

「不了,我最多借你幾個人,人借你的時候算你的,我跟這事沒有關係。」錢鬼拍拍道士的肩膀,笑:「聚水坪不是個簡單的地方,我不敢碰。」

錢鬼的消息很靈通。所以他知道,聚水坪前幾個月有場大戰。

儘管被結界擋住看不到聚水坪的狀況,但當事情結束後,他派出式神探看,只看到當地一片狼藉,像是被隕石撞翻一樣,那種戰鬥程度他無法想像。

他無法想像爭鬥的兩方的強度,他只知道,如果當時他也在現場,恐怕除了盡力逃跑外,他連觀戰的資格也沒有。

聚水坪有很可怕的存在。雖然聽說目前守護者不在家,如果打到將那個存在吵醒--他才不要找死呢,他的小命可是很寶貴的。

君子不立危地,就算他不是君子他也不打算淌這渾水。

「還有,」葉少爺沉下臉:「剛剛那個是我義妹,不准碰她。」

大師傅才知道原來葉少爺只是護短病發作,笑咪咪地搭住小子的肩膀:「知道了。老人家餓了,葉少爺不請頓飯嗎?」



自然老師站在窗邊,看著翹課在樹上補眠的白芷小朋友。她選的位置很隱密,只有從自然教室的休息室才看的到的死角,他暗嘆口氣,這是這孩子信任他的表示嗎?

適應期過去,白芷將原本因更換地盤而收起的爪子和牙齒鬆開。一開始還每堂課都上,現在已經翹課翹到各科老師都假裝無視,小祖宗不要來上課挑他們的毛病,他們就歡天喜地了,誰敢去質問她,更別說將她抓回去上課,不被她上課就好了。

他花了點時間研究她的筆記,請教估狗大神以及專科書籍後,才發現她這一陣子煉製了許多麻藥和各種形色的毒藥,種類之多都可以開間毒藥店。從曼陀羅到眼鏡蛇毒,五花八門,著實讓人不安。

這幾天心神不寧,時時心驚膽跳,就怕白芷小朋友毒死學校裡不長眼的小朋友。還好她只是翹課補眠,偶爾坐在樹上發呆。

她是個高傲的孩子,平時都將所有人當笨蛋,一身的刺,老師都喜歡乖巧安靜的孩子,然而白芷也不在乎有沒有人喜歡她。

只有這個時候,她會微微皺著眉,露出一點不耐煩,更多困惑與無助。她發呆的表情讓她看起來像個小孩子。

白芷窩在樹上補眠,她的心情很糟。

都是那個金眼妖怪的錯。他說:「你會害死這些妖怪。」讓她想起她離開山上前,養父對著她吼:「你離開吧!你會害死這裡所有的妖怪!」

氣他讓她想起養父趕走她的那一日,天晴氣朗,她寧願那是個下雨的日子。晴天像個大笑臉,嘲笑她離山的背影像是戰敗的公雞一樣。

她很憤怒,又很悲傷。憤怒這些個妖怪都息事寧人,軟弱地被人類欺負卻不反擊,悲傷的是她身體裡人類的血統讓她偶而會變得軟弱,就如現在,像是在嘲笑她果然是人類之子,她的血液裡流著讓她感到噁心的成分。

她第一次來到聚水坪就喜歡上這裡的妖怪,吵吵鬧鬧又傻的可愛,這裡跟山上的家一樣溫暖。而且沒有人會趕她走,當她說出她要當聚水坪之主那句話時,她才發現,自己只是想要有個屬於自己的地盤,一個不會遺棄她的家。

她願意戰鬥、願意為自己爭取這樣一個地方。

為了這樣一個所在,她願意不擇手段。卻被石影說穿,說得清清楚楚:她會害死這些妖怪,就因為自己的任性與野心。

她咬牙,又感到不忿,不試試看怎麼知道?但被石影看穿後,她這時也才小小地反省了,是的,她的任性和「試試看」,其實是建築在聚水坪妖怪的性命之上。一將功臣萬骨枯。她贏了,贏得聚水坪之主的位置,輸了,整個聚水坪或許都要陪葬。

白芷首次動搖了,抱著雙臂坐在樹上,弱不禁風的隨著風搖來晃去。

她恨自己血液中的軟弱人性,又恨自己內心深處的人性--貪婪、任性、不擇手段。

她聽見身後窗戶打開,自然老師喊:「三明治,要吃嗎?」

她馬上簌地一聲從自然老師身旁竄進去,直奔三明治大餐。

「欸!不要全吃完,留幾塊給我當午餐!」

「才不要!」

她嘴裡塞了幾塊三明治,拿出手帕包了幾塊打算當零食吃。林老師看她嘴塞得像隻小豬,還貪心的搶走僅存幾塊三明治,氣的瞪著她看。

白芷口齒不清的說:「老師我要紅茶。」

「想得美!」林老師伸手捏住小豬的臉,輕輕搖了搖。

白芷這才發現,她竟然讓這個笨蛋人類靠的她這麼近,近到可以捏她的臉!她向來都對人很警戒,不該讓人輕易接近。

她沉下臉,拍開他的手,怒。

只是她鼓著臉頰的模樣實在缺少威嚇,自然老師反而笑了出來。

「真像隻小豬。餓成這樣,下次我多做一點吧。」

自然老師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她原本打算再打掉他的人類爪子,但看到林老師的黑眼圈和略蒼白的臉,突然便心軟了。

而且他的手又大又厚實,被摸頭的感覺很好。

「老師,你很早就起床做三明治嗎?」

「對啊,平常已經睡不飽了,但可愛學生的要求又不能不理會,只好苦命早起準備食物。」

「老師你是笨蛋。」

林老師瞪眼:「如果我不是笨蛋,小朋友你中午就要挨餓了。」

白芷翹著鼻子;「我才不會餓到,阿姨幫我做了個大便當。」

隨即看到林老師垮下肩膀顯露出被擺一道的哀怨的模樣,她笑了,跑回教室拿來阿姨做的精美便當。

「老師我們一起吃。」

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跟人分享阿姨的便當,但這個笨蛋老師實在讓人欺負不下手。

真是笨蛋。

小惡魔的心情總算好了一點。

她望向窗外的藍天白雲,儘管看似平靜,仔細看卻有積雨雲壓在地平線上。

女孩漂亮的臉上猶疑慢慢退去,取之的表情,堅硬中有玻璃般的清澈。

聚水坪的妖怪蹲在窗台上和她對望,等著她的回覆。

「晚上見面討論。」她輕聲道,妖怪隨即消失蹤影。

暴雨就在不遠處。




【開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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