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2/15

聚水坪夜話 二十一 說故事的客人

等待寒假的日子裡,大屋來了個奇怪的客人。

院長的女兒仍在住院,院長每日得往來大屋和醫院。某日忙碌之餘帶了這位客人回大屋,要求大屋裡的阿姨們給予她最大的尊重以及自由度。

這位神秘的客人成為院童餐桌上的八卦對象。這位年紀上算是「阿姨」的客人很奇怪,她雖然住在三樓的客房,但她不像院長或是院長女兒總是在三樓用餐,她時常會出現在大屋院童用餐的地方一起吃飯。

她卻也不會每頓飯都出現,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早餐從來沒有出現過,偶爾三更半夜會跑到廚房找食物,是個名副其實的夜貓子。

客人總是很晚睡,有時候直到天亮窗內仍透出燈光,有時候客人一睡就是一整天。院童沒有見過這樣的大人,大家都對客人的生活步調很感興趣。客人總會在傍晚的時候到院子裡抽菸,這時院童時常會一窩蜂的躲在客廳的窗戶後偷看她。

儘管大家都對客人很感興趣,但院長的客人就是重要的客人,沒有院童敢跑到客人的面前問東問西。大家只敢遠遠看、小聲八卦,每次她出現在餐桌時總會好奇地觀察她像是觀察陌生的動物一樣,就連她挑食的食物種類也在八卦範圍內。

她總是睡眼惺忪的模樣,一雙和院長相似的細長單鳳眼瞇成一線,因熬夜而顯得蠟黃的面容上有著平淡的表情。一頭長髮用樣式簡單的髮杈挽起,大家都很好奇那頭長髮放下來會有多長。

她來到大屋一周後,她第一次在白天帶著電腦到大屋的娛樂廳工作時引起不小的騷動。

大屋的娛樂廳在一樓的北翼,裡頭有一台大電視和幾個沙發,地上鋪著院童喜歡席地而坐的地毯,客人來到娛樂廳時電視正在播放海棉寶寶。客人在角落坐下後,院童的注意力都轉到客人阿姨身上,尤其當她將筆電放在桌上打開,許多院童悄悄地圍了過去。

尤其當客人阿姨的十指如飛在鍵盤上叮叮咚咚地打字時,院童間出現小小的讚嘆聲,阿姨纖長的手在宛如彈鋼琴一樣好看極了,螢幕的文件上出現一行行整齊的字好像魔術一樣。

終於有性格大方好動的院童忍不住問了:「阿姨,你在作什麼?」

客人的手停下,掃了問問題的院童一眼,有些不情願地咋舌:「沒禮貌,叫我姐姐,不准叫我阿姨。」

那位院童本來就不是容易被嚇到的孩子,聽到她回應更是笑嘻嘻地蹭了上去:「阿姨姐姐,你在做什麼?」

「阿姨姐姐?我沒有那麼老吧……好吧,我在工作,乖,去旁邊玩不要吵我。」客人無奈地聳聳肩,不願在稱謂上再做文章。

「那阿姨姐姐為什麼要在這裡工作?」另一位院童湊在一旁好奇問。

「我在找靈感。」

「「靈感」是什麼?要做什麼用的?」一年級的小女孩怯怯地在一旁問,客人看著她可愛的圓臉也繃不起臉來驅趕這些孩子,便乾脆放下工作回答問題順便和他們聊天。

她往椅背舒服地一靠,雙手抱在胸前:「姐姐的工作啊,是寫小說喔。」

「小說?」

「就是寫故事然後印成書讓人閱讀。」

「喔!」「阿姨姐姐好厲害!」「阿姨姐姐可以說故事給我們聽嗎?」院童紛紛發出驚嘆聲,其他原本在看電視的小朋友也都放棄海棉寶寶圍了過來。

綁著兩條辮子的小一女孩又問:「阿姨姐姐,你寫什麼故事呢?」

「姐姐寫的是靈異類型的小說。也就是有鬼怪或是妖怪的小說。」

「咦!那阿姨你看到的鬼嗎?」

「看不到。」

「那為什麼要寫鬼怪的小說呢?」

她半真半假地笑了笑:「就是看不到才要寫。」

「那阿姨搬來這裡住,就是要找那個什麼「靈感」的嗎?」

「對啊,妹妹好聰明。」她似笑非笑地彎起一邊脣,問:「這裡或是附近有沒有特別鬧鬼的地方,可以讓姐姐找靈感的?」

「我知道我知道!」一個高個子的小男孩舉手:「往小學的方向會經過一排別墅,中間有一間以前是鬼屋喔,可是現在已經有人搬進去了所以不知道還有沒有在鬧鬼……」

「還有還有!」另一個女孩攀著桌沿:「阿姨姐姐,其實這裡也會鬧鬼……」

綁著辮子的小女孩截斷她的話:「我知道!阿姨姐姐一樓南邊的走廊會鬧鬼喔!」

「喔?」她來了興趣,問:「怎樣鬧鬼法?」

「聽說有人看到有長著翅膀的鬼,還有個媽寶被嚇得搬走了,走前還一直說那裏有很多小孩子鬼!」

「南邊的走廊嗎?」她沉吟:「那裏似乎只有幾間空置的儲藏室。」

她記得院長提過,南邊走廊西曬又是在一樓特別熱,所以一樓南翼的房間便被空置作為儲藏室以及空屋使用。

「有、有個野孩子住在那裏……」一個羞怯的小女孩躲在大姐姐身後小聲說道。

「野孩子?」

高個子的男孩撇了撇嘴回道:「在這裡,沒有爸爸媽媽的小孩就叫做野孩子。而且那個女生本來就很像沒有人要的野孩子,老是在外面亂跑弄得髒兮兮的很討人厭,沒有人想要跟她一起玩。」

「而且阿姨姐姐,她很怪……」一個高年級的女孩神秘兮兮地壓低嗓音。

「怎樣怪法?」

女孩見客人被吊起好奇心,更是轉著眼珠子笑得很神秘,繼續得意地吊著客人的胃口。

「就是很怪,大家都很討厭她,不知道該怎麼說……她的眼睛……給人很不舒服的感覺,尤其她看人的樣子,讓人很討厭。」

其他孩子也心有戚戚焉地點頭,客人更感好奇,孩子們只說那個住在一樓南翼儲藏室裡的女孩很怪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客人又問了一些大屋的事情,小朋友們搶著回答也同時問這位阿姨姐姐一堆問題,直到後來小朋友們被大屋的阿姨們勸開讓客人能夠安靜寫作,客人才總算能夠靜下來工作。

她在鍵盤上打了幾行字便停下,對著文件上空白發呆,螢幕上映出幾個孩子探頭偷看的影子。

果然在孩子堆中無法專心,客人一把蓋上筆電到門外點起一根菸。

院子裡的草已經長了,草地上到處點綴了蒲公英的小黃花。做為矮圍籬的杜鵑缺少修整地瘋長,栓在門口的黑狗趴在地上連尾巴都懶得拍,沒有車聲隆隆只有蟲鳴鳥叫,不時有鳥兒的影子追逐著飛蟲掠過地面。

「真是鄉下地方……」她對著冬季蕭條的樹林瞇起眼睛,「好冷清、實在無聊……好多小孩……」

習慣了台北的步調,剛來道這鄉下地方晚上靜到睡不著覺,還好她住的三樓隔音不錯,要不然這一屋子的小孩吵起來便會嚇跑纖細又脆弱的靈感。

她是專寫靈異的作家,這回她跑到表阿姨的住處躲避編輯催文,卻忘了十個小孩可以抵一個編輯。

原本想在此培養一下情緒好寫文,但一周下來一整屋的小孩吵吵鬧鬧,她只能在夜深人靜時盯著電腦螢幕發呆。

「這是一間鬼屋。」第一天到這裡時打下的字,在螢幕上讓她愣了許久,這才點起一根菸對著螢幕上閃爍的游標沉思。

後來她將這個文件暫放一旁,趕起原本在趕的稿子。這一日好不容易將稿子交出去,她鬆了口氣總算能好好休息,一閒下來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翻了幾個暫存文件後又將之前那個只有一句話的文件挖出。

嗯,很好的開頭,她安靜地笑了。

她幾乎所有的小說都必須在「特殊場所」才寫得出來--鬼屋、凶宅、自殺勝地、靈異事件目擊處、陰廟--這些地方都是她找靈感的好場所。

她曾經獨自在傳說中的凶宅裡居住過半年,從中引發出許多篇小說的靈感,她最好的一篇作品也是在那間兇宅裡誕生,唯一的缺點就是之後住了一個月的醫院,因為她睡夢中從三樓跳下,似乎兇宅的住民終於受不了她。

喔,對了,醫院也是靈感的好出處。

真是奇怪,小時候她最害怕的就是鬼怪了,長大後開始寫作,卻老是往危險的地方跑,若舅舅知道必定會很無奈地嘆氣吧。

她將菸蒂壓入花圃中,天邊橘雲鑲著紫邊,時間已近黃昏。她見娛樂廳裡擠滿孩子更是不想進去被當成觀賞動物,即使重要的筆記型電腦還在廳裡當人質,她也暫時不想進去取回電腦只想在外頭透氣。

她像是走錯了地方,孩童時期離她太遙遠,或許在故事中她可以寫下各種不同型格的孩子,但現實中如何和這些柔軟而吵鬧的小動物實在是個難解的大問哉。

她決定去探險一下,那個孩子們口中的南翼走廊。

走廊西曬,當她站在長廊的入口時,空氣潮濕而悶熱,她困惑這麼悶熱的地方怎麼能夠住人。窗外,夕陽就要隱沒在山丘後只剩半張臉,橘黃色的光在玻璃上烙下令她瞇眼的返照。

儘管又悶又熱,但她卻感到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意從腳冒到頭,或許是因為孩子們的怪談讓她對這個地方感到毛骨悚然,純心理上的作用。

這時其中一間房間的門開敞,閃身出瘦小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出房門便停步,手掌壓著門側向窗外望去,杏仁形狀的眼中反映夕照。

小女孩所在的長廊氣氛異常寧靜,那是種彷彿時間被凝結在琥珀中的感覺,她屏息地看著這一幕不想擾亂平靜氣氛。

夕陽最後一絲光芒返照的那霎那,小女孩望向窗外的臉龐平靜而悠遠,渾然不似這個歲數的孩子該有的表情。小女孩閉了閉眼,她突然感到股寒意讓她的寒毛都豎起。

終於夕陽落到山後,小女孩突然警覺地向她望來,眼神像隻貓一樣鎖在她身上,接著一步兩步,她小心地退入門中,途中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看,直到小動物似的雙眼隱到門後消失。

很有趣的孩子,果然就如那些孩子形容的有意思。她摸摸下巴突然便有了靈感,很快衝回娛樂室取回筆電,回到房間鎖起門來打字。

「那是個儘管西曬仍是幽暗潮濕的走廊,我站在走廊一端,不時聽見陰暗處有細微的拍翅聲,耳中有沙沙的交談聲彷彿是將耳朵貼在貝殼上的潮音,然而想仔細聽清時卻又退到遠方。」

「走道一側是窗戶,另一側則是緊閉的房門,一整排門上的漆舊了褪成髒掉的象牙色,我原本打算踏出的腳定住,一股寒意直從腳底冒出直達頭頂--我看到了,其中許多扇門都留下小小的手印,血紅的小手印。」

「我的目光落到其中一扇門更是倒吸口涼氣,這實在太怵目驚心。木門下半部蓋滿殘缺不全的血手印,甚至還有指甲帶出的搔爬爪印,密密麻麻的血手印讓頭皮發麻。」

「那扇門裡是什麼?我越發感到好奇,想上前去探看,腳卻不聽話的不肯移動半分。」

「這時候,那扇門卻打開了,走出一個小女孩。」

她停下來咬著指甲,眼睛直直地盯著電腦銀幕。呵,真得很有趣。

剛剛她沒有看到什麼血手印,也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此時她只能很慶幸自己什麼都看不到。

沒有血手印、沒有奇怪的聲音,什麼都沒有。

是的,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奇怪的小女孩,她繼續寫下去。

「女孩約莫二、三年級大小,穿著短褲以及過大的T-shirt,T-shirt洗的舊了,軟軟地垂至膝蓋處。她有雙靈活的眼睛,走路的姿態帶種小心翼翼的謹慎,讓她看起來像是由貓變化而成的小人兒。

她開了門後並沒有注意到我,突然停下來望著窗外就要消失的夕陽,瞇起那雙杏仁形狀的大眼。

夕陽餘暉宛如會流動的油墨,將長廊以及小女孩潑灑上暖色系的淡彩,陰影卻更加冷調,眼前的景象彷彿是幅未乾的油彩,我因此小心翼翼就怕擾亂靜謐氣氛。

最後一絲夕陽就要消失的那剎那,從後方暗處衝出大量長著細翅的黑點,如狂嵐般穿透玻璃往天空而去。小女孩在成霧的小黑點裡閉上眼睛,任由那些小黑點掠過如撲在臉上的風沙。

沙刷--沙沙沙沙--彷彿聽見這樣的聲音。

我因恐懼而張嘴無法出聲。那些黑點去時就如來時一樣突然,一股腦兒衝到窗外便不見蹤影。小女孩睜眼,臉上有份淡淡的無奈。她這時終於發現我的存在,神經兮兮地又退回房裡彷彿懼人的小貓。

最後長廊裡空空盪盪,殘餘的天光缺少溫度,廊裡只剩下孤獨的顏色。

我站在長廊盡頭,彷彿是沙漠中既困惑又口渴的旅人,卻沒有人能給我一個答案。」

她的十指停在鍵盤上,原來這就是當時她應該要看到的一切。很明顯,那孩子可以看到一個不同的世界,就和孩童時期的她一樣。

那孩子是否也和她一樣,會對黑暗恐懼而害怕哭泣,會不敢熄燈睡覺?會被「它們」捉弄?會討厭和別人不同的自己?

她的手指撫上疲倦的眼皮,往後躺上椅背。

這個故事、這樣的開頭約莫夠了,她只需添油加醋並填入主角的名字便能寫成一篇鬼怪小說。

就這麼寫吧,她十指飛快的打下故事大綱。

「一個充滿靈異的孤兒院、看得到鬼怪的孤獨小女孩,她原本會對著其他人看不見的恐怖夜夜哭泣,但她的怪異處讓她被其他孩子所排擠、孤立,最後小女孩寂寞到忘了要遠離這些隱藏於黑暗中的恐怖,她失去人類對於黑暗的畏懼,反而在這些異類找尋自己的朋友。」

「於是小女孩漸漸被自己的影子所吞噬,她身為人類的部分越來越淡薄,等她想要拒絕另一個世界時已經遲了。」

「她一到晚上便不敢睡覺,但就算開著燈火緊閉門窗,夜夜仍是有無數小手在門外抓門、拍出一個又一個的血手印。」

「開門、開門,讓我們進來,我們才是你的同類--」

「不是、不是,我不是你們的同類--小女孩躲在牆角徹夜不敢睡覺。」

「不久,學校的一位老師注意到小女孩的狀況不對,一次家庭訪問中他注意到孤兒院的情況不太對,原來老師也「看的見」。幾經調查,他發現孤兒院是間鬼屋,而這間鬼屋想要將小女孩拉入黑暗裡陪伴這無數異類。」

「結局老師當然救了這個孩子,還認養了這個傷痕累累的小女孩,從此這個小家庭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這樣約莫可以寫成一個恐怖故事,卡文時再去觀察那個女孩來找靈感,看來這個月的積稿有著落了,她滿意地對自己點頭,就讓故事這麼發展吧。

只可惜老師的形象很模糊,她腦子裡就是少了個國小老師的人物庫存,或許應該找一天到附近的學校取材。

她起身泡了杯咖啡,又是個熬夜的夜晚。她暗嘆,誰讓靈感是不隨即捕捉便會溜走的淘氣小東西呢?

□ □

阿華有些擔心地望了一眼鄰桌空蕩蕩的座位,喬同學已經將近兩周沒有出現在學校。

自從他上回在海坪上接到家人的電話匆匆忙忙跑回家後,喬同學只出現過半天,這位同學的出席率頗讓人擔心他會不會因此留級。

一開始她以為喬只是逢遇月考週任性曠課,當她考到頭昏眼花時看到隔壁的空位不能不說這傢伙實在很奸詐,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考試。

至於先前紅鳥造成的騷擾已經快被眾人遺忘。

前幾周的周末,學校都傾全校之力到海邊淨灘,不久海灘和聚水坪都恢復到原本的模樣,只是偶爾仍會有垃圾會被浪打上岸,她每天回到大屋前總會撿上兩手滿滿的垃圾。

而自從那晚後,當她爬到聚水坪的岩石上,偶爾看到風浪撲打岩面湧起白沫如雪,她的腳會不由自主的發抖,可是她明明就不該害怕啊!她討厭自己如此怯弱。

隴仍是如往常般總會在天黑前趕她回家,她有很多話想說卻說不出口,每次離開聚水坪都會黯淡的垂著小頭顱。

以前她不知道原因,她終於知道為什麼隴對她既不親近、卻也不排拒她。她知道為什麼隴總是會早早便趕她回家、為什麼一次又一次的封印起她的能力。他希望她就像普通人類小孩一樣長大,他深知大海對人類有多危險,人類的小孩又有多麼脆弱。

可是對阿華來說,她不屬於大屋、不屬於學校,聚水坪就是她的家,她的歸屬地。

她卻也知道隴的考量來自有因,阿華痛恨自己這麼弱小,她連將自己保護好都做不到,遑論想要守護她珍愛的一切。

或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學多看,充實自己讓自己更有能力一點,等到有一天她夠強壯也夠聰明,可以在海邊靈活得像條魚或者強壯得像顆石頭一樣,這樣隴就不會總想著要趕她離開了。

荒原上也很忙碌。

近來或許是將近冬至,荒原上接二連三的出現狂流,阿華每晚忙著和領行員一起疏導人流。

於是她已經好久都沒有時間回到古木森林去引風,直到今晚才有此閒暇。

幾個月前,這片森林被黑色的獸闖入,黑色的獸東闖西撞折損不少樹枝樹幹,又牠所流下地污血也會腐蝕土地以及植物,所以當時這片年輕的森林受了不少損害。

而且荒原上無雨,這片樹林憑靠著阿華引風才得以存活,所以樹林復原的速度很慢。

當今晚引風前,阿華見整片樹林萎看起來頗靡便決定花多點時間引風。

她站在森林中央的空地頭,仰面閉眼朝空,月光柔柔地在臉上灑下一層銀粉。

她深吸口氣,再吐息時彷彿有睡著的手腳緩緩醒來,她感到從魂魄深處有物甦醒,又彷彿睡著的花朵終於醒來,層層疊疊的花瓣緩緩舒展開來,吐出繁茂的枝葉。

於是一株幻樹從她而長,對著天空伸出寬廣的樹蓋,每片葉子都是手掌大小翠綠透明如上好的琉璃。

她清唱熟悉的童謠,同時葉子如手般搖晃,像是無數小手撥動看不見的風弦,不久便引起一陣微風吹撫森林。

森林裡起了風,宛如清涼小雨梳理過層層密葉,又如水分滋潤乾燥土壤,原本無精打采的樹木、樹藤以及小花小草都舒展開來以迎接更多的風。

後來阿華收起幻樹離開森林時,矮藤悄悄地勾住她的腳、樹葉垂下宛如手掌想挽住她的去路,阿華費了不少心思才走出森林。

她剛走出森林便看到兩個熟悉的人影坐在一旁的黃土懸崖上對她揮手,她微笑,很快也爬到懸崖頂。

「小姐姐,」小兔妖萱一見到她便蹦蹦跳跳的撲上:「好久不見,我們的領行員最近都不讓我們溜出來嗚。」

她還沒碰到阿華卻停下,退後一步、又一步,站定後微露困惑。

「小姐姐,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上次她和阿華差不多高,沒想到沒多久阿華已經比她們最少高出半顆頭了,人類果然長好快。

「有嗎?」她比了比兩人頭頂,這才驚覺自己長高不少:「是有比去年高。」

「討厭。」萱不甘的垂下耳朵。

椿在一旁問:「小姐姐,你知道最近有種鳥叫做精衛,不久前才打開到人間的通道這事嗎?」

阿華點頭,她想她知道那些紅羽的鳥兒就是椿所說的精衛。

「我們家人打算趁著精衛打開的通道還沒有關起來前到你的世界玩,我們可以偷溜出來找你。」

「對啊!小姐姐你一定要帶我們去玩!」

阿華側頭想了想,問:「再一週就月圓,月圓的時候我或許可以帶你們去逛我們那裡的夜市﹍﹍」

她的話未完,兩姊妹已經高高跳起雙掌互擊:「耶!太好了!」

於是事情就這麼決定了,這也是三人第一次在現實世界的會面,三顆小頭顱又湊在一起討論許久,直到兩個小兔女郎的領行員出現揪人才肯不舍的離開。

□ □

冬陽暖暖的曬上棉被,空氣中有陽光的味道,阿華醒來時發現自己還記得和萱椿姐妹的約定,不禁露出微笑。

看來今天或許會是個幸運的日子。

通常荒原的夢境,一醒來就如隔了層毛玻璃,一切記憶晦暗不明,荒原的記憶很容易便會失去。她趕緊趁著記憶猶新寫進桌上的記錄本裡。

她到學校後發現令她更訝異的事﹍﹍曠課許久的喬同學終於出現。

喬似乎很不情願,坐在椅子上臭著一張漂亮的小臉,看到她連招呼都懶得打,阿華馬上就判斷出他應該是被家人逼著來上學。

同學看到他也都很高興,下課時間總會有一大群人圍在桌邊問東問西。喬對其他同學儘管有些不耐煩,仍會維持基本禮貌,有問有答不會讓人感到不舒服。

月考後的課都很無聊,阿華看了看外頭晴朗藍天,視線又不時往喬同學臉上飄,喬對著鄰座壓著耐性維持表面風度,誰知道他的神經就快繃斷。

雖然班上同學不管男生女生都喜歡偷看他的眼睛,其他人偷看他會並不覺得怎樣,但鄰座這樣會不時盯著他看得入神,他總會感到有些不舒服,更何況喬對於熟人也無須裝乖巧。

「妳幹嘛一直看我?」他從牙縫中擠出絲絲怒氣。

「我是在看你的眼睛。」

「妳幹嘛一直看我的眼睛?」

「好想去海邊玩……」

阿華上課感到很無聊,無聊時看著喬的藍色眼珠子就像看到海的顏色,如此可聊解想念。

「不給你看。」

喬氣結,閉起眼睛偏到一旁。

「小氣。」

阿華乾脆偏過頭對著外頭的藍天白雲發呆,這種好天氣實在不該待在教室裡,真浪費。

「喂﹍﹍」卻是喬轉過來低聲叫她。

喬頓了頓,似乎有些不情願地說道:「我的母親想邀請你來我家過年。」

「咦?為什麼?」

喬皺眉,這時候問「為什麼」真令人不爽,她應該要感激涕零的接受邀請才是。

「我的母親從管家那裡聽說你來玩過幾回,就要我邀請你來玩。」

事實上是,喬的母親知道有個小女孩救過落海的喬小朋友,便要他邀請阿華想要當面答謝她。

「我、我不知道﹍﹍」阿華訥訥的偏開眼睛,她從沒被邀請過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阿華正想推辭,喬卻也不給她拒絕的餘地:「我說的過年是國歷新年,我家只過西曆的年。過年還有將近兩個禮拜,三十一號是禮拜天,下午就可以過來了。」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母親希望你來,你就要來喔,不可以讓我母親難過。」

「﹍﹍」

於是月底的計畫又多一樁。

等阿華傍晚回到大屋,一進門就聽到好消息。接二連三有好事發生,今天果然是她的好日子。

院長的女兒終於從醫院回來了!

阿華趁晚餐前大屋忙亂時刻,悄悄溜到三樓,一上去就見到研姐姐的房間如往昔般從縫隙裡看進去一片黑壓壓的,外頭的燈光將房中所有物體繪出可見輪廓。

她小心地推開門,像隻小貓一樣閃身進入房裡。

她雙手按著床墊,床上的研姐姐看起來瘦了許多,眼圈下垂著黑影,長髮如昔糾結成團。不久少女睜眼一縫,盯著阿華卻像在看陌生人一樣,只一個呼吸的時間又閉眼睡去。

阿華不敢吵她,只要在這麼近的距離裡確認熟悉的人還活的好好的,她便能夠鬆一口氣。

晚上的夢也因此變得香甜。

□ □

客人坐在地毯上抱著長形抱枕,院長的女兒則是靠著床架無精打采的坐在一旁,有一句沒一句的和她隨意聊天。

「我最近在寫本小說。」

「你總是在寫小說。」

「這是我的工作嘛,你還在生氣我將你寫進小說的事情嗎?」

「沒有什麼好生氣的。」

同為創作狂熱者,院長的女兒和這位氣息相近的小阿姨頗聊得來,也是少數能和她聊上一下午的親戚。

「好久沒聽到你的歌,可以唱首新歌給我聽嗎?」

「累了。」

「那就等你不累的時候吧。」她膝行到書架房,院長女兒的書架上有一整排她的著作,其中一本是她剛剛放進去的。

她拿出其中一本隨意翻閱,床邊的少女則是眼睛半瞇神情虛幻,她料想少女必定又神遊在自己的世界裡。

就算被忽略,客人還是很喜歡和她獨處,只要待在這個房裡總能找到很多靈感。

無聲的時刻,門被推開時轉軸摩擦的聲音顯得很清晰。

有著瘦弱肩膀的小女孩閃身而入,然而小女孩一看到房裡多了個陌生人,腳釘在地上無法動彈。

「進來吧?」客人微笑,然而她自認最親切的笑容卻讓小女孩繃緊神經,小女孩似乎準備隨時奪門而出。

院長女兒只微微抬了抬眼皮,淡漠的道:「角落有箱新書,找幾本有趣的借走吧。」

小女孩站在門口掙扎一會兒,這才假裝對客人視而不見的走到角落翻看紙箱,然而僵直的背脊以及緊繃的動作洩漏她的真實心情。

真像隻小貓一樣,她忍不住輕聲笑了笑。

小女孩因她的輕笑更加緊繃,彷彿隨時都會抓起一本書逃出這個房間。

從她和院長女兒的互動看來,他們似乎很熟,她實在很好奇,能和外甥女成為朋友的小朋友實在不容易,這讓她對這個小女孩更好奇了。

「過來一起聊天吧,我想妳也很關心夕梅的身體吧?」她拍拍身旁的空位,露出最親切的微笑。

小女孩抱起一本書退到門邊,儘管目光不曾落在她身上,她卻可以感覺到小女孩對她毫不掩飾的警戒疏離。

小女孩望著院長女兒,將懷裡的書抱的更緊:「研姐姐,我借走這本書,改天再來找你。」

院長女兒無所謂的點頭示意,小女孩很快又閃身出門。客人的邀請被忽略讓她感到有些尷尬。

「好怪的孩子。」她將書插回書櫃裡,問:「你和這孩子很熟?怎麼認識的?」

「不熟。」研夕梅抱緊手臂,軟軟地倒在地毯上瞇起眼睛:「我只和音樂熟。」

客人無所謂地聳肩,她和少女頗熟,對她不時偶發的燥鬱並不陌生,畢竟她也會有這樣情緒起伏不定的週期。

這幾乎是創作者的通病了,她短促地笑了笑,大概是靈感大神給予他們的祝福與詛咒吧?

剛剛和小女孩共處一室的短暫時刻,她又有了新的靈感便趕緊告別院長女兒,回到房裡窩在電腦前不停歇的打字直到深夜。

然而這個故事裡似乎少了個重要人物。她寫了又寫、改了又改,故事裡老師的形象始終不明確,她氣得將寫了大半個晚上的章節按一個按鍵刪除。

煩躁的心情讓她感到睡不安穩,剛躺到床上翻來覆去,她還是又從溫暖被窩裡爬起坐到電腦前對著螢幕發呆,直到天亮。

她最討厭瓶頸了,女人將臉埋在手掌間,指尖的菸草味讓她感到平和許多。

白天到附近的小學取材去吧,她總算下定決心到那個充滿小孩、鬧哄哄的討厭地方。

□ □


「巫婆!」
「騙子!」
「討厭鬼!」
「媽媽說你是大騙子!」
「我們不要和說謊的壞小孩玩。」


校園裡的盪鞦韆前後搖晃,她站在旁邊一動也不敢動,她想要玩鞦韆啊,可是那顆頭黏在鞦韆木板上對著她裂開大嘴,她害怕的退了一步。

「你到底要不要玩,站在這裡好討厭!」卻是排在她身後的小男孩用力推她的肩膀,讓她跌跌撞撞地往前撲了幾步。

等她好不容易站定,那個男孩已經搶在她之前坐上鞦韆,那顆頭停在小男孩肩膀上對她露出惡意的笑。

「頭!你身上有顆頭!」她抖著聲音指著那顆頭,卻引起周圍小孩的竊笑。

「哈!又來了!」

「說謊的小孩鼻子會變長。」

「她一定又是想玩卻又搶不過別人,所以故意說謊嚇人!」

「媽媽說,說謊的小孩最討厭了!」

小孩子丟出的石頭打在身上好痛,她用手背擦去眼淚鼻涕,卻怎麼也擦不乾淨。

她不是騙人的小孩、她沒有說謊,可是大人都不相信她的話,也教他們的小孩不要接近她。就連幼稚園的老師都時常處罰愛亂說話的她,甚至會在全班面前說她是愛說謊來引起大人注意的壞小孩,說她滿嘴謊言令人厭惡。

鞦韆搖動,四周有其他小孩的嘲笑不停迴盪,而她的影子拖在地上是她唯一的同伴。她站在那裡,那麼的孤獨 ,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聽到身後的黑暗中有窸窣的聲音,四周有令人不安的目光烙在肌膚上,卻是冰冷的讓她的寒毛都豎起。

她很害怕,這個世界充滿惡意,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緊緊的抱著懷裡的熊寶寶發抖。

沒有人願意相信她、沒有人能救她,她真的好害怕。

她討厭學校!討厭會欺負她的同學!討厭那些害怕她的大人。

她身子一抖,雙腳一把踩空便醒了過來,手臂被壓的發麻很不舒服。

適才不知怎麼會趴在桌上睡著還夢到那麼久遠的過去,她拍了拍臉頰,眼睛瞇成一線仍然渴睡,但她不想再做惡夢所以點起一根煙來提振精神。

真是討厭的惡夢。多少個夜晚,只要夢到學生時代就會讓她鎮夜不敢再睡,沒有比當年更恐怖的惡夢了。

外頭天光微亮,她卻已經不敢再躺回床舖,一定是要拜訪當地小學的壓力太大讓她做起這麼久遠的惡夢。她嘆了口氣,抽完煙後溜下樓跑到廚房裡找食物,也只有食物才能平緩她的緊張。

如果可以,真不想再回到學校,她兩眼無神的望著窗外漸亮的天際,暗暗的嘆了口氣。

等她磨蹭到出門時已是下午,她到學校時意外的發現這是小學的社團時間。

這間偏遠的小學,每週三下午上完第一堂課後,有一整個下午的社團時間。每個三年級以上的小學生都得加入一個社團,於是到處都有小孩子跑來跑去,或是踢球或是玩毽子,週三下午的操場上活力滿滿。

她臨行前已經打過電話給小學並得到教務主任的同意,於是進入小學並沒有遭到阻擾。她在走道上不時要閃避正在踢毽子的孩子、互相追逐遊戲的小學生,一面回想自己小時候的同學是否這麼好動。

她沒有目標與目的地,只是沿著走廊走了一圈,偶爾站在教室外看一會兒。

她就這麼繞了一圈來到西側二樓,那一側二樓的教室都是教學教室,此時空蕩蕩的顯得很安靜。

其中一間教室的電燈開著,牌子上寫的是自然教室,她傾耳聽了一會兒沒有聽見人聲,這才輕手輕腳的走到門口往裡看。教室裡只有一大一小兩人,她看了一眼便好奇心起,壓低身子躲在一旁偷看。

坐在桌邊的是那個奇怪的小女孩,她此時拿著剪刀澆水在一本攤在桌上的剪貼簿上忙碌,很像在做勞作。

從教室裡傳出咖啡香,為教室裡的寧靜氣氛多添一股和暖的溫度,她也好想進去坐著,然而她也知道她的出現定會打破這股靜謐氣氛。

室裡唯一的成年人只看的到背影,從背影看來,是個背影看來身材不錯的年輕男子,穿著合身的白襯衫,頭髮剪得頗短讓人感覺很有朝氣。

他似乎坐累了,起身伸個懶腰然後走到桌邊看小女孩坐勞作,看了一會兒隨手在桌上放顆糖果,便轉身走到講台旁的書架間找書。

他轉過身時,她看呆了眼忘了要躲起,還好對方並沒有注意到門邊有人在偷看。

毋庸置疑的,那是個大帥哥,而且絕對是明星等級的,她摸了摸臉頰覺得雙頰很燙。

他有雙溫和漂亮的眼睛,眼角挑著一絲笑意,如果能讓這雙眼看著該有多好,她的心臟一定會從胸口跳出來的。

她故事裡的男主角就這麼活生生的站在眼前,那個溫和、善良的帥哥老師竟然真的出現了,在現實中卻顯得很不真實,她的手壓在胸口卻壓不下越來越清晰的心跳。

帥哥老師走到小女孩身後看她剪紙,小女孩側身問了他一個問題,他那雙愛笑的眼睛瞇起彎出如春風般的微笑,那樣的親切迷人。她感到身體裡的荷爾蒙量過度飽和,面紅耳赤,她實在太久都沒有男人了。

他的嗓音是低沉的男中音,會振動周圍空氣般的宏亮,她聽著他回答問題時的聲音不禁感到體內發熱,雙腳也莫名癱軟。

她怎麼回到大屋,她已經記不起來了。她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埋頭在電腦前打字直到深夜,直到故事裡的老師愛上女主角才停下來。

她頭昏眼花地抬起頭來,只有從電腦裡發出的幽光照亮她蒼白的臉孔,原來已經天黑了。

她想起白天看到那個老師看著小女孩的模樣,令人羨慕的親切溫和,胸口泛起一股又酸又苦的感覺,眼眶也因此泛紅。故事裡的虛幻和白日的現實在腦海裡結成雜亂線團,她險些就忘了現實中的老師並沒有愛上她。

她時常想,當時只要有一個人、一個人就好了,願意相信她、替她說話,那該有多好,她便會有繼續相信的勇氣。

如果當時她身邊能有這樣的老師,那該有多好?

□ □

她開始注意那位老師。

她用小說家的名義去小學當義工,畢竟她的資歷不算淺,學校方面相當歡迎她的自願加入,每週替她排了一堂寫作教學課,讓她能週週輪流到不同年級的班級上課。

當義工老師的好處就是可以在教師室使用一張空桌,這讓她有理由能更接近帥哥老師的生活。

除了跑到學校當義工主動上了幾堂作文課,她甚至租了部機車方便跟蹤他。

一周觀察下來,帥哥老師是個路不拾遺、會扶老婆婆過馬路的好人。

然而近年來好人難當,所以他是那種儘管長的帥卻欠缺女人緣的品種,畢竟女人總還是喜歡點有點壞的男人。她壞心的想,帥哥老師說不定收到的好人卡都可以湊成一副牌了。

當然在小說裡這樣的好人主角實在不討喜,她寫了許久,頹喪的發現筆下的男主角實在缺少性格,她嘆氣,別說好人難為,好人也難寫啊。

她也懷疑寫小說起家的她為什麼會喜歡上這樣性格近乎平凡的老師,畢竟她筆下的男性不是總裁強攻就是高來高去的高人弱受,如今這麼性格平淡的男主角一路寫來,她也很懷疑是否會有讀者喜歡?

她將自己熬夜寫下的小說內容讀過一回,更加確定好人老師不適合當小說男主角,就連她自己一路讀來對這位老師的感覺也不深,作為作者卻得出這個結論真是悲哀。

為什麼會喜歡那個人呢?

一見鍾情是沒有理由的吧,她想。

不過除去她是外貿協會這個理由,讓她被雷打到的主要原因卻是那天看到的一個眼神。

他和小女孩中途停下工作聊天,他看著小女孩的樣子就像看著同齡人一樣,沒有絲毫大人對小孩的故作耐性,那種認真的眼神讓她不自覺的心跳加快。

就是那樣認真不做偽的眼神讓她的心揪了一下。除此之外,他那雙漂亮的眼睛也時常讓她看到發楞。

儘管他的眼珠幽黑,卻給人一種燦亮的感覺,尤其當他笑起來時,他的眼睛更是不可思議的明亮,如果要她給個譬喻,她會說是被溪水沖洗過的珠寶一樣,閃閃發亮,很像讓人小心收藏起來不讓其他人擁有。

她不想要鑽石戒指、黃金項鍊,只要那個人那雙漂亮的眼睛可以一直看著她,她就死而無憾了。

好人老師的交友圈子也很單純。儘管他學校裡的眾多女老師每週都會找不同藉口約他出去,他從來都不曾接受過女人的邀約。

他在地的朋友並不多,其中一位很快便引起她的興趣。

小學與大屋之間的路上會經過一排別墅,其中一間別墅住著一名弱氣青年,每天傍晚當好人老師騎機車回家經過那排別墅時,那名青年總會抱著一隻三色貓站在陽台上等他,而好人老師經過時也會停下來向他揮手宛如老友。

儘管好人老師看著那人的模樣就像他看著其他人一樣單純而明亮,但那個別墅青年的目光卻讓她感到很不舒服。

情敵一號,她默默替那人蓋了章,那人看著好人老師的眼神和她自己的如出一轍,赤裸裸的慾望,那傢伙根本就是裹著羊皮的狼,她遠遠一看就能清楚知道。

好人老師明明就是不適合當小說主角的男人,卻意外在現實中有這麼旺的人氣,老少通殺男女通吃,她面對這麼多競爭者卻是鬥志更旺盛了!

好人老師對每個學生都很親切,然而關注他一週後,她敏銳的注意到他對待那個大屋裡的奇怪小女孩有些微妙的不同。

究竟那裡不一樣?她觀察了很久才看出點端倪來。

他對她很關心,在她看來是過份關心了,他對這個女孩幾乎是好奇的,這讓她懷疑好人老師是不是蘿莉控?

仔細觀察下來卻又不像。這個女孩雖然秀美,但是平時頭髮凌亂的遮住小臉,衣服也總是過大或髒污氾黃,缺少打扮活像個野孩子似的,明珠蒙塵一點也不吸引人。相較下她班上的班長就很可愛,不但長的像個蘿莉打扮也很蘿莉,若好人老師是個蘿莉控,那要萌的當然是班長。

她猜測,好人老師果然是個好人,應該是同情這孩子的遭遇吧,所以對她格外不同。

所以她很快得到結論--要得到好人老師的注意力,最快的方法就是利用他的愛心來博取同情,這是接近他最好的方法了。

而在學校的時候,她聽到更多關於那個小女孩的傳言,只要找個孩子問,都能得到讓她皺眉的壞話一籮筐。

她發現她班上的班長很愛私下散布關於她的奇怪八卦,其他的孩子因此更加疏離她,她在班上能說的上話的同學就只有一位很少出現的外國轉學生。

「巫婆」、「長鼻子的小木偶」、「狼來的孩子」,他們私下用這些名稱取笑她。這些刺耳的玩笑總讓她的臉色一沉,那些流言蜚語讓她想起小時候的自己。

小時候她並不知道自己所見到的世界和大人所見的不同,她很愛說話,總是很天真地告訴媽媽她看到什麼奇怪的事。

門口有穿著紅衣的阿姨探頭窺探、陽台上坐著一位灰衣服的老伯伯、床下的小孩子會趁著她快睡著時爬出來嚇人。

童言童語常讓她被大人斥責,讓她被其他小朋友嘲笑,她時常回家對著母親哭訴自己如何被欺負。母親看著她的眼神越來越憂慮,漸漸地除了憂慮還多了恐懼,後來更是因此時常歇斯底里變得神經衰弱,這一切都是她害的。

自從她注意到母親晚上得吃安眠藥才能入睡後,她就不敢再對母親說她看到了什麼。

然而她的沉默卻讓情況更糟。

母親更加神經兮兮,只要她一個眼神不對就會從椅子上跳起,即便她只是在餐桌上吃到不喜歡的食物而皺眉,只要她盯著某一處發呆,母親就會緊張的問那裡有什麼,說是風聲鶴唳也不為過。

初中的時候,母親的神經終於繃到極限,一次她半夜醒來喘不過氣來,卻是母親坐在她身上雙手掐緊她的脖子,眼中滿是血絲和瘋狂。

她原本以為自己會這樣死去,然而死亡並不像她原本想的那麼來的輕易,人性對生的渴望很堅強,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力量推開母親衝入外頭的大雨中,躲在附近的學校門口整晚抱著身體發抖。

隔天母親哭著出來找她,她很輕易就原諒母親的罪,只因她是讓母親瘋狂的根源。

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後來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三回,最後一回母親終於被送進精神病院,原本就是單親家庭,未成年的她被送到外婆家住。

能看見常人無法看見之物是種詛咒,她原本以為這個詛咒會隨年齡而減緩,然而這能力卻在高中時爆發。原本那些東西都有點模糊,如染了色的空氣團缺少實體,上了高中後卻漸漸有了形體。

漸漸地,她分不出人與非人的差別,於是同學們時常看到她對著空氣說話談笑,而那些非人則會沒完沒了的纏上她。高一那一年她過的心力憔悴,她變成一位陰鬱少言的少女,正是青春年少需要朋友的年紀她卻感到孤獨非常。

夜深人靜時,她時常會想起母親,會忍不住想,如果當初被母親掐死就好了,活著好辛苦。

當時同樣住在外婆家的還有一位小舅舅,她的痛苦與掙扎都被這位平常鮮少有互動的舅舅看在眼底。

有一日,身為小說家的小舅舅拿了紙筆給她,讓她將她看到的一切都寫下來。

他的語音無奈:「寫吧,用筆當成妳的眼睛,當成妳的口舌,將你所能看見的一切都封印進你的筆中吧。」

她不懂那是什麼意思,然而只要讓她能夠擺脫那可悲的命運,她什麼都肯做。

所以她拼命的寫,從早到晚都埋頭苦寫,上課時也在課本空白處不停的寫。很快的,她寫滿小舅舅給她的筆記本,當小舅舅翻看她的筆記本時,她在一旁露出疲倦卻又空洞麻木的神情,那種將一切情緒都藉由筆放空的感覺真好。

小舅舅很快翻完,看著她時眼神中有一絲憐憫。

他將筆記本遞給她,緩緩道:「隨便找出幾段寫成小說。」

「小說?」

「什麼樣的小說都可以,總之就是將筆記本裡的片段拿來掰個故事,就當成是別人的故事,男女主角都不會是你。」他想了想,從書架上選了幾本小說遞給她:「你可以先參考我的小說,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她熬夜讀完小舅舅的小說,她的手蠢蠢欲動,她也想要寫小說。

於是她將筆記本上的一切都當成是某個人的故事,故事緩緩在腦子裡成型,她最後添油加醋的將之寫成一個中篇靈異小說,那是個一群人在學校裡玩碟仙卻被廁所神纏上的故事。

這個故事花了她一週構思、一週寫下,然後她戰戰兢兢地將她的處女作拿給小舅舅看。

小舅舅讀得很專心,末了滿意地點頭稱讚她的故事,說是儘管筆力稚嫩但整個故事的氛圍營造的很棒,是個吸引人的故事。

小舅舅鼓勵她繼續寫作,而她只是傻笑著點頭答應。她喜歡寫作,而且當她專心構思故事、讓頭腦裡塞滿各種情節時,她便再也看不到那些非人鬼怪,那些曾經見的到的存在,如今都只會出現在她的筆下而不會印入視網膜裡。

看不到!看不到的感覺真好!

於是她停不下筆,她一直寫一直寫,直到她再也看不到,直到她開始懷疑以往所看到的一切是否都只是出於她的想像,就像她現在所寫的小說一樣虛假?

不論如何,一開始寫她便停不下來,大學畢業後,寫小說成了她的興趣與職業。

她也不再拿著紙筆寫故事,電腦成了她的工具與夥伴,網路成了生命中最重要之物,若剪了網路線她絕對會像隻脫水的魚兒一樣死掉的。

如今她就算不寫也什麼不該看的都看不到,生活和往昔相比平靜到乏味,偶爾她會懷念以前看的見時的生活,儘管只有一點點罷了。

然而當她開始打字時,原本見不到的東西會出現在文字裡,用另一種方式顯形。寫著寫著,她又會漸漸分不出虛幻與真實,她的故事裡有真實的片段,但更多的是她虛構的片段。

她只能寫、不停的寫,甚至敢住到以前根本不敢接近的地方--鬼屋、墳場、任何內有靈異的地方她都會去,只為了寫出更驚悚的故事,她開始樂於擁抱小時候恐懼的事物,她失去了對鬼怪的懼怕,只有小說是最重要的。

偶爾她甚至會希望自己還看得到那個世界,對於那些看得到的人會有點小羨慕,那是她曾經擁有過的能力。

可是她很清楚,如果想要再看見那個世界,她便得放棄寫作,而放棄寫作就像是要她放棄呼吸一樣,她會死掉的,絕對。

所以她只能寫、不斷的寫,然後在故事結束時猜測這個故事裡有多少真實又有多少虛構?

她就這麼生活在真實與虛構、真相與謊言交錯,黑白不分的世界,如今她懷疑小時候所見的一切是否都是幻覺,既然母親瘋了,說不定她也有瘋狂的基因、瘋狂的本性,說不定她已經瘋了很久了、欺騙自己成習。

可是不管她是不是瘋了,她只想將故事寫下去,她停不下來。

只要一直寫作,她就不會在夜晚因對黑暗的恐懼而無法入眠,她也不會因為夢見母親而哭泣。

而且只要一直寫下去,故事裡的老師會對她好、會愛上她,他們倆會有個美好的未來、那個可憐的小女孩也會有個快樂的結局。

皆大歡喜。

她在筆電銀幕前露出恍惚的微笑,儘管蒼白卻快樂著。

不對!她皺起眉頭盯著筆電上的文字,額角隱隱發痛。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虛構她已經快分不出來了,

可是那又如何?她恍惚地笑了笑,繼續十指如飛的在鍵盤上舞動,答答答答。

□ □

國曆新年有三天連假。放假前的週五,學校裡所有的學生以及老師的心都已經不在學校裡,每個班級都像菜市場一樣吵鬧,學生們就算上課還是私下討論著連假計畫。

中午休息時間,身為義工的她坐在桌邊撐著下巴看自然老師打發掉第三個來邀約的老師。她每周只有一堂課,不像其他老師得忙著趕課趕進度以及準備期末月考的出題,儘管她是整間教職室裡最閒的人,她還是每天都會出現幾個鐘頭好就近觀察好人老師。

或許是該時候跨出第一步了。正當她在腦子裡構思該如何上前攀談,自然老師卻自行走到她的面前。

「梨、梨、梨穆小姐,」他似乎有些緊張,將手上的書遞給她:「我有個朋友很喜歡你的書,不知道你能不能……」

「簽名嗎?」她笑吟吟地接過小說,大方的翻開扉頁簽名。

「謝謝你,送給友人做新年禮物,他一定會很高興。」

「你的朋友……是我的讀者?很好的朋友嗎?」

「其實是剛認識不久的朋友,只是不經意看到他書架上有一整套你的小說,所以料想他很喜歡你的小說,這才這麼貿然的麻煩你簽名。」他抱著書本站在她面前,他的微笑彷彿春天的第一道風。

「那、那你有讀過我的小說嗎?」

「剛才拜讀過了,我手上的這一本。」

「那你覺得怎麼樣?」她緊張兮兮的看著他的表情。

他遲疑著找措詞:「嗯,很……很有趣。」

她的笑容有點僵,很明顯地她的小說不是他的菜,不過光用想的也知道,自然老師感覺上是對小說閱獵稀少的種類,他手上拿著國家地理雜誌才不突兀。

「那個,林老師你這個周末長假有什麼計畫嗎?」

「和朋友有約。梨穆小姐呢?」

「大概就像往常般窩在房裡趕稿吧?」

「欸?放假還在工作太辛苦了……」他眼睛一亮:「除夕夜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朋友家吃飯?朋友獨居,他一人過年也很寂寞,邀請我去他家吃火鍋過年,還說可以帶朋友一起去呢。他是你的讀者應該會很高興。」他又補了一句:「他有隻超--可愛的貓喔!」

「啊!可以嗎?」明明應該要怕麻煩而拒絕的,但是她馬上便:「好啊!我想去!」

「那麼周日我們早點過去好嗎?可以喝茶聊天?」

「可以。」

「那就下午四點過去接你。」事情就這麼決定了,自然老師想了想又問:「我和朋友都吃素,所以到時候我會煮素食火鍋,梨穆小姐沒有問題吧?」

「當然。」她早就摸清楚自然老師的飲食習慣,正想昧著良心說真巧自己也吃素的話來增加親近指數時,才想起適才午餐是個熱狗麵包。

接下來兩天的等待期很長,還好開坑寫稿倒也不會無聊,男主角當然還是挑戰難寫的好人類型。

直到週日下午到約定的時間,當她看到自然老師騎著摩托車來到大屋的門前時,她不禁莞爾。

摩托車上掛著大包小包,顯然來這裡之前先去買菜,而且……

「林老師,這是等下用以煮火鍋的嗎?如果只有我們三個人,菜好像買的有點太多了。」

「啊?我第一次煮火鍋所以不清楚該買多少菜。」

「這麼多菜大概夠十個人吃了。」她掩嘴笑。

「那就讓人傷腦筋了。」男人懊惱的搔頭。

正好阿華從玄關走出,一看到停在門口的兩人便不自然的停步,似乎在考慮從後門撤退。

自然老師雙手按在膝蓋上,視線親切的和小朋友平行:「阿華,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吃年夜飯?你看,我多買了很多菜,可以幫忙吃嗎?」

小女孩想也不想便搖頭。

「你又要去海邊玩嗎?」

搖頭。

「去朋友家?」

小頭顱遲疑了一下,點頭。

「那就好好去玩吧。」自然老師微笑,揮揮手:「新年快樂。」

「老師,新、新年快樂。」阿華小聲說,很快低著頭從兩人間穿過,小跑步地離開兩人視野。

梨穆知道這個小女孩本就怕生,然而對她如此疏離戒備卻是讓她有點小受傷,這孩子真是一點也不可愛。

「走吧。」

好人老師遞過安全帽一頂,她連忙戴上,小心翼翼地坐到後座。

「我會慢慢騎,不過你可以按著我的肩膀會比較穩喔。」

他的騎術就像他的人一樣,四平八穩,沒有太大的驚嚇或驚喜,就連她也找不到藉口裝怕抱住他的腰,最多只能意思意思的扶著他的手臂。

可是啊,她悄悄將頭靠上他的背,輕輕地靠上,輕得不會讓他察覺,眼眶悄悄泛了淚,她已經很久不曾感到這麼安全了。

她已經習慣孑然一身,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個能讓她放心靠上的背,近在咫尺,她突然覺得好累。

彷彿她從來都沒有這麼累過。

如果能有個人就像現在面前這個人,有著寬厚的背能為她遮風擋雨就好了,那該有多幸福?

儘管對方比她小了將近十歲,但年齡的差距對她來說不是問題,或許她該找個時間探探他的口風。

可惜快樂的時間總是很短暫,目的地原來只是五分鐘的腳程,機車轉個彎就到了。她暗暗嘆氣,在那間別墅前跳下機車,果然就是情敵一號的家。

好人老師熟悉的按門鈴,沒多久情敵一號便出來開門,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近觀察情敵一號。

他和好人老師差不多高,相較下卻瘦了一號,是個白皙骨感的青年。他雖然不像自然老師那麼俊美,尤其他不笑的時候嘴角下垂顯得有些陰鹜,他那一雙細長的丹鳳眼卻給他增添出世氣息,當他穿著中山裝站在那裡,就像一株挺直的竹,那種倨傲的氣質讓他出眾不似世間人物。

兩人一如春風、一如冬竹,明明八竿子打不著的存在,放在一起卻意外的和諧。

如果她是腐女,她應該會對面前兩人開小花,但是就算她有腐成分,她看到眼前這兩人還是高興不起來,兩個人站在一起毫無違和的感覺實在太討厭了!

那人抱著一隻圓滾滾的三色貓,胖貓不自在的在他懷裡扭動,老師一看到貓就亮著眼睛迎上。

「阿花--」他笑瞇瞇的伸手摸上貓咪的頭。

肥貓瞇起眼睛亮出利爪,抱著他的青年露出一絲冷笑,圈住牠脖子的手臂施力直到繃出青筋,肥貓很快吐出舌頭並翻白眼,可憐的小動物悲哀地收回爪子,半死不活的任由老師摸牠下巴。

老師神經大條的錯過這一切,兀自稱讚貓兒今天很乖。

欸!這、這樣的相處模式沒問題嗎?她不禁為貓摸一把冷汗,總覺得這對主人寵物的關係有點怪。

情敵一號終於注意到她,用手壓下幾聲咳嗽,問:「這位是?」

自然老師從隨身背包裡翻出那本簽名書遞給他:「這本書的作者,這是簽名書,新年快樂。」

「哦?」情敵一號看到新年禮物卻沒有顯得很開心,只是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說:「也好,人多好過年。」

這什麼態度嘛!她不自覺地向自然老師靠去,這青年目中無人的模樣真是討人厭!

情敵一號隨即抱著貓往屋裡走,好人老師則是很快將摩托車上的塑膠袋卸下,提著大包小包和她一起進屋。

□ □

阿華很緊張。

出門前她換上自己有的最乾淨的衣服,還將平時亂糟糟的長髮梳理了兩遍。

等她坐在喬家客廳那柔軟舒適的大沙發上,更是緊張到彷彿整個背都爬滿螞蟻般的不自在,空氣裡飄浮著剛出爐的餅乾香氣,她的胃卻因緊張而一揪一揪的痛,彷彿裡頭藏了隻頑皮的蝴蝶。

就算月考也不會讓她這麼緊張,她只能低頭盯著自己的腳趾頭看,一面告訴自己回去該剪腳趾甲了。

喬的家有暖爐,每個角落都很溫暖,尤其當這個家有了女主人後,更是溫馨的陌生。

茶几上多出相片框,潔白的牆上釘上幾幅色彩豐富的油畫,針織的布杯墊可見女主人的巧思和巧手。

白髮的管家伯伯將茶和茶點送上,同時也給她一個安撫的微笑。

「阿華,不要覺得拘謹,吃點小點心吧。」

坐在對面的夫人親切的發話,阿華馬上抓了一塊餅乾塞進嘴裡,敷衍的咬幾下便吞入肚中。

胃好痛,她今天不該來的,她在此格格不入。

身旁傳來衣服窸窣聲響,眼角晃過一片絲綢般的黑,她驚得抬頭,卻見那位優雅的夫人已經移坐到她身旁。

「阿華,謝謝你,幫我照看這孩子。」

那位美麗又雍容的夫人就坐在這麼近的地方,語音那麼溫柔,彷彿冬天因她的存在都被擋在很遠的地方。

「不、不客氣。」她又垂下小頭顱,腦子裡轉著藉口好讓她提早離去。

阿華沒有母親也不曾體會過母愛,母親是很陌生的存在,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和她們相處。

原本她想拒絕喬的邀請,但上回見到這位夫人時,夫人看著兒子的眼神讓她著實讓她印象深刻,又喬每次提起他的母親時語音都頗傲嬌且任性,那麼孩子氣的表現卻讓她莫名感到有點……或許是羨慕吧。

總之,好奇心或者一些她也說不上來的情緒讓她無法輕易的推托掉邀請,然而當她坐在低調華貴的客廳裡,面對氣質這麼溫柔的女人,她就不知道手腳該放在哪裡,和喬比起來,她像個毛毛躁躁的野孩子一樣,從髮頂到腳底沒有一吋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

「來,再吃一點點心吧。」喬的母親見她拘謹,便拿起小碟子幫她夾幾塊餅乾遞給她。

阿華只得接過埋頭苦吃,喬的母親則是在一旁不斷餵食她,她窘迫的照單全收不敢拂逆夫人的好意,還要無視喬那火辣辣的瞪視。

結果便是被喬的母親親切的餵食了下午茶、晚餐、晚餐後的甜點以及更多的年節小點心。

原來母親就是這樣的存在啊!

阿華的胃裡儘管塞滿食物,她還在努力和盤子裡的蘋果塔奮鬥,喬的母親一看到盤子裡有空檔便會笑吟吟地放上更多食物,嗚,她撐到好想吐。

雖然喬的母親餵食阿華的同時也不會冷落自家兒子,但阿華還是不停接收到喬憤怒的眼神,為此,她還是硬塞下一塊喬母親親手做的黑白餅乾,總之就是比他多吃一塊也好。

於是有競爭意識的兩位小朋友將桌上的食物都掃光,喬的母親見自己親手做的點心如此受歡迎便揚起一抹既欣慰又驕傲的微笑。

等阿華準備離開時,她的口袋裡滿是糖果,肚子很撐身體很暖活,面對這位夫人也不再那麼拘謹。

喬的母親堅持要管家送她回家,而這個傍晚阿華已經摸清楚她的脾氣,知道這位女主人一旦決定的事情沒有人可以違逆,她便不掙扎的讓管家拎回家了。

離開前,喬的母親突然蹲下將她抱住,讓她又復緊張的僵住不敢動彈。

「你這個孩子辛苦了吧。」

她抱的很緊,身上的溫度實在很暖活,阿華卻覺得胃又開始痛起來了。

「不管什麼時候,隨時都可以過來阿姨這裡,一定要常常來喔。」她放開阿華,任由小女孩退了幾步拉開距離,她眼中的不捨更深。

「對了,你都還沒有叫我阿姨呢。」她輕聲抱怨。

「……阿、阿姨。」阿華不自在的偏開視線。

喬的母親微笑,張手還住兒子的肩膀,兩人站在門口目送她離去。

□ □

梨穆小姐討厭情敵一號,非常。

他們進屋後,老師馬上就挽起袖子戴上圍巾進廚房熬高湯和準備材料,她想進去幫忙卻很快被推出來,要她晚點幫忙吃就好。而情敵一號則是一副病弱青年的模樣,疲懶的趴在吧檯上裝死,偶爾當老師的是線掃過來還會假假的咳上幾聲。

別墅的廚房屬開放式廚房。坐在一旁的吧檯上,廚房裡的工作情況便一目了然,她便也樂的輕鬆順便對穿著主婦圍裙的老師開小花。

老師切菜不怎麼俐落,看的出平常顯少做家事,但是熬煮高湯時倒是一板一眼有大廚架式。

她看著老師忙碌的背影就快流口水,沒想到側眼一望坐在隔壁的青年也是一副大飽眼福的模樣,那道一直盯著老師屁股的目光讓她覺得很刺眼。

他們兩個像是籠子外的猛獸對著可愛動物區裡的小白兔流口水,真是夠了。

正好病弱青年身側便是連接吧檯的書架。她不想讓老師繼續被人用眼睛騷擾,便故意從吧檯內側走到他對面對著書架選書,順勢擋住青年的視線,果然聽到他不悅地「嘖」了一聲。

她訝異地發現這書架上有一整套她的書,但是當她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翻閱,只見書頁上時常出現眉批,這些朱筆寫成的眉批就像是老師替小學生訂正錯誤一般,刺眼非常。

「這是什麼意思?」她將書本攤在他面前,這本小說最終章每面都有密密麻麻的批註。

「嘛,在這裡養病太無聊了,所以閒閒沒事就讀點小說來殺時間。你的小說嘛,對於鬼怪的描述很有一套,幾乎就要讓我相信了,這是讓我一本又一本讀下去的主因。但是啊,每當你提到什麼道士什麼門派的,那些形容和設定錯誤百出,忍不住就在一旁提出反駁了。」

確實,除了那些妖魔鬼怪的描寫和事件細節是由她用自由書寫所寫下的,其他的小說人設和劇情發展則是她構思出來的,但辛苦構想出的部分卻被這人批評的彷彿一文不值,她便氣往上衝,她更討厭這傢伙了。

然而身為一位作家,她的優點便是牙尖嘴利。

於是她和那位青年就著上頭的眉批開始爭執,你來我往唇槍舌劍,一開始兩人都引經據典,沒多久便像小孩一樣吵得毫無章法,她甚至將腳踏上椅子對他嗆聲。

「你不能證明你說的門派系統才是對的,又怎麼能說我構想的是錯誤的?」

「我說對就是對的!」

「哈!你誰啊?憑什麼你說對就對?」

「憑我的師門是……」

旁邊有人笑吟吟的插話,卻是已經布置好桌面的老師:「兩個小朋友,可以吃囉。」

兩人這才相顧「哼」了一聲,卻又不敢在老師面前表現得太幼稚。她想到自己剛才不淑女的模樣被老師看到更是從臉紅到脖子。

那位青年白皙的皮膚也透出微紅,在一旁虛弱的咳了兩聲可惜一點都沒有說服力,明明剛剛就嗓門不小,吵起架來中氣十足。

他看來也是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幼稚,於是兩人偃鼓休兵,乖乖的坐到餐桌邊等開飯。

除夕吃火鍋實在應景,老師不時替兩人夾起剛滾熟的菜,時常自己的碗是空的,等要撈菜時發現火鍋料都被撈光時便摸摸頭笑著說他等下一批菜熟。

愛裝病弱的青年和老師的熟悉度就有很大優勢,時常她不知道該不該替老師夾菜,對方已經從自己的碗裡撈出一塊豆腐或者芋頭放到他碗裡,附送一彎得意揚揚的微笑:「這是你喜歡吃的。」

可惡!她不知道老師喜歡吃什麼啊!

然而她還是豁出去了,一等菜熟就往老師的碗裡夾,情敵一號只是在一旁悠悠的冷笑,好整以暇的等著老師替他夾菜。

餐桌上出現奇怪的平衡,直到情敵一號吃了一碗便喊飽了。當她棄筷投降時,老師還笑說他只有半飽,於是兩個胃口不大的人開了啤酒看他吃飯一邊隨意聊天。

這一頓飯直到深夜才結束,她沒想到老師買的十人份菜竟然都清空了,從老師那穠纖合度的腰身來看,很難想像他會是這麼一個大胃王。

果然人不可貌相。老師吃了這麼一堆食物卻彷彿進了異次元胃袋,她真羨慕這種怎麼也吃不胖的人。

飯飽茶足,情敵一號已經在沙發上睡著,真是個任性的傢伙。於是她進廚房幫忙洗碗盤,能和喜歡的人一起做日常家事,彷彿廚房裡到處都冒著幸福的泡泡,那種滿足感覺很難言喻。

她在水槽邊洗碗盤,而老師則是拿布將碗盤擦乾後擺回廚櫃裡。她洗著洗著,不時和老師聊上幾句,她真希望碗盤能無限的多,可惜三個人的晚餐沒用上多少餐具,她很快便洗完怔悵地看著空水槽。

「時間已經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最快樂的時候果然緊接著就是離別的時刻。或許氣氛太好、或許她多喝了幾瓶啤酒,她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握住他的手臂貼近他,仰頭凝視他的俊臉。

「我喜歡你,我們交往吧。」

對方露出為難的神情,想要退開拉出距離,她卻握得很緊,緊的像是抓緊生命中的浮木一樣。

「我有喜歡的人了。」他終於還是這麼說。

「那麼,」她放手,哀傷地笑了笑,果然還是這樣的結果:「至少讓我知道我輸多少,可以跟我聊一聊你喜歡的那個人嗎?我不會說出去的。」

「嗯。」老師點頭:「時間有點晚了,我送你回去的路上再說吧,正好到外頭吹點風醒酒也好。」

她的臉整個燒紅,老師以為她的告白只是在發酒瘋,這實在讓她感到哭笑不得。

他們離開前,老師門清路熟的找出毯子將偽病弱青年裹起,將他搖醒要他進房間睡。那傢伙裹著毛毯迷糊的起身,像是夢遊一樣走回房間倒下便睡,老師又花了不少力氣才將他哄上床並蓋好棉被。

等別墅裡的燈都熄滅,他們已經走在回大屋的路上。

老師牽著機車和她並行,夜已深,路上靜的彷彿四周皆是無人之地。

「你……你和你喜歡的人在一起了嗎?」她首先問。

老師搖頭,苦笑:「我們認識的不久,他也完全不知道我對他的感情……」

她實在很想問,是否為剛才那位青年,問題到唇邊卻出不了口,答案似乎很明確了。她便問:「為什麼不讓對方知道呢?」

「我對他的感情也不像你所想的那樣。我只要能夠在他需要人陪伴的時候,在一旁默默的陪伴他就夠了。」

「柏拉圖式的愛情嗎?」

「呵,不是,連愛情都不算,是友情,一輩子裡最重要的一段友情。」

「可是你又說你喜歡對方……」

「誰說喜歡不能是友情,一定要是愛情的呢?」他朗朗一笑:「他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需要占有他這個人,只要當個朋友就滿足了。」

「你說的我好混亂。」

「我自己也有些混亂……」他的笑容黯了黯,首次眼露迷惘:「他是個很特別的朋友,對我來說充滿謎團,他身上有我很幢景的特質,我看不透他,這也是我最初留下的理由。然而隨著時間越久,只要能夠留在他很近的地方陪伴他,就算要抹滅我的真本性、就算要變成另外一個人我也無所謂了。」

「咦?」

他解釋:「我本來並沒有那麼想當老師,但是如果能留在這裡當老師,那就能夠就近陪伴身體不好的朋友,所以最終還是選了這條路走。」

她點頭,怎麼廳都很浪漫,然而一想到那個「他」就是那位假病弱青年就讓她感到很不舒服,那傢伙根本只會在老師面前裝病弱,除了假仙外還會用貓來釣老師,實在很想讓他看清那人的真面目。

「如果你本來不想當老師,那你想當什麼?」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微笑:「我什麼都不想當,我只想整天睡覺。」

她扁眼,原來人人心中都有個完全不同的性格,這麼勤奮的老師的夢想竟然是想要能夠鎮日睡覺。

「那你呢?如果不當小說家你想當什麼?」老師回問。

「人妻。」

「真是個不錯的夢想。」

「那如果你接受我的話,我就養你讓你整天睡覺,那樣好嗎?」

「呵,梨穆小姐真愛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她塌下肩膀,暗暗嘆氣。

兩人聊著聊著就已經來到大屋的門口,老師確認她安全進門才離開。她站在玄關目送機車的車燈駛出視線外,這才脫力的靠在牆邊滑落地上。

她失戀了。

她按著胸口,覺得好冷好寂寞,胸口空蕩蕩的,像是被什麼給抽個精光,然後被空虛填滿。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這真是她當下的心情寫照。當她回到房間面對冰冷的電腦螢幕時,她呆呆的將草稿從頭讀過一便,隨即入魔似的繼續將故事寫下去,一直寫到脫力腦子裡都快炸開卻還不想停止。

不管怎樣,既然她的希望與渴望都落空,她便只能寄托在故事裡的人兒身上的幸福。

一定要幸福,她的指頭在鍵盤上飛舞,脖子越來越痠痛卻仍是停不下手,直到院長出現,她才總算能鬆一口氣,盡管休息的不情不願。

院長似乎熟練於應對像她這麼任性的人,總會有辦法將她從寫作的狂熱狀態拖出房間。

「我家夕梅也這樣、你也這樣……」她嘆氣:「我真是老媽子的命。」

也多虧了院長老媽子,她才從凋謝玫瑰的乾扁模樣回復點精神與氣色,然而才剛用食物補足一點生命力,她便又埋首到故事裡,一直寫到再也寫不下去,像是被打入電腦的文字抽乾她最後的精力,當她將這個故事最後一個字寫下後,她按著一抖一抖的額角趴到床上卻怎麼也無法入睡。

時值黃昏時候,窗外天色漸暗,剛寫完孤兒院的故事她卻一點也不覺得高興,胸口反而感到空虛。她的神經很亢奮,她在床上滾了幾圈,腦子裡一直跑著幾個她曾經寫過的坑,然而她卻在關鍵時刻卡文,怎麼也想不出接下來該如何發展。

她恍恍惚惚地往窗外看,剛升起的圓月被樹林遮住半張臉,院子裡站著一個小小的人影。看身型是個小女孩,而且她就是知道這是那位奇怪的小女孩。女孩先是和大屋的守門狗玩了一會兒,隨即便往外走。

她困惑於小女孩離開的時間,這時候應該將近晚餐時刻,她要去哪裡?

然而幾天無日無頁的不停寫作,腦中有根弦被繃的死緊,只要隨手一撥就能發出奇妙的聲音,而小女孩的出現便撥動了那道弦,她無可自抑的顫抖,卻不是因為冷的緣故。

眼見小女孩的背影就要消失在院落外,她馬上坐回電腦前開了新文件,然後打下第一句話。

「這是個光燦的夜晚。」

然後呢?

「圓月初升的夜晚,人類的孩子離開人類居住的地方,獨自往荒野而行,準備去參加一場饗宴。」

「一場她期待已久,早有約定的夜宴。」

□ □

阿華終於等到月圓之日。

她每天晚上都在注意月亮的形狀,好不容易才等到月亮圓的像塊好吃的月餅,這日傍晚一看到外頭的圓月掛到枝頭上她便趕緊出門。儘管她穿上厚外套又圍著圍巾,小手還是被冷風一吹就凍得發抖,她便忍不住停在門口和小黑玩起來,將手藏在牠那蓬鬆溫暖的皮毛底下真是舒服。

就這樣磨磨蹭蹭的,等她離開大屋時天色又更暗了,從窗戶望進廚房裡顯得很忙碌,食物香氣不時挑動她的胃讓她更感飢腸轆轆。

於是她從口袋掏出前天從喬母親手裡得到的糖果塞進嘴裡,這才多總算出點繼續前進的氣力。

她輕快的往海邊走,然而離海濱越近,風就越寒冷,像是無數冰冷的小手會隨著風鑽進衣縫裡,她揪緊衣領和冬風對抗。

太陽啊太陽,快來和冬風打賭好讓她能夠脫掉這層層的厚衣。

可惜太陽公公早就下山了,月亮的光雖明燦卻沒有多少溫度,她迎著風而行,海邊的冬風一到夜晚便如夾帶鹽氣的刀一樣,小臉很快便紅通通的有些刺痛。

海潮在不遠處發出規律的隆隆聲,她繞了點路來到聚水坪。

一進入聚水坪的腹地,寒風止步,儘管寒意依舊卻不在那麼難以忍受了。繞過樹林後,一整排紅燈籠彷彿是黑暗中的明光,她的笑容在臉上擴散開來,終於到了。

有著奇怪身型的攤販在攤位後大聲吆喝,空氣中瀰漫著食物香氣,視野中不時晃過穿著奇裝異服的遊客。這次月夜的非人夜市似乎比往常更熱鬧,攤位更是擴展了原有的兩三倍之多。

她在入口約定好的榕樹下見到兩個小兔女郎,她們穿著純白色並在袖子以及衣領滾上厚毛的大衣,下方卻不畏寒的穿著黑色絲襪,三個小朋友在現實世界首次見面都開心的繞著對方看。

溫柔的椿微笑:「太好了,小姐姐不是我們夢到的幻影呢!」

阿華也有同樣的懷疑,如今見到兩姐妹卻以為自己在夢中還未醒來。

萱與椿曾經和家人說過荒原的夢境,然而家人都認為這是兩個小女孩的幻想。這回她們堅持要在入口等待夢中約定的人類孩子,她們的母親料想她們整夜站在入口吹風就會醒了,不會再說些他們不相信也不想懂的事情。

如今她們打算將這一切都當成是三人間的秘密,不打算告訴大人今晚發生的一切。

「帶我們去逛攤位!媽媽和其他人都先去逛了,我好餓喔!」小兔女郎萱圈住她的脖子撒嬌。

於是三個小女孩蹦蹦跳跳的進入夜市。

阿華其實很少進夜市,平時更是能夠繞開就避開,如今要當地主帶朋友們進夜市逛街,這經驗對她也很特別。

人來人往,三隻小手緊緊相握就怕被人潮沖散,好不容易才奮力來到第一個攤位,有著八隻手的章魚大叔正在攤上烤小魚,這個攤位前意外空曠,人潮從這個攤位前分散開來露出一大塊空地。

攤位前唯一的客人穿著銀色狩衣、背影透著寂寞,站在攤位前扳著下巴似乎在思考什麼難題似的。

「石影叔叔,你在做什麼?」阿華見到熟人,鬆了口氣。

「是阿華啊。」石影瞇起金色眸子,見到她緊皺的眉頭舒展:「這裡的稀客呢,怎麼今天會進來?」他眼神一轉,嘴角一拉便露出一排白晃晃的利齒:「原來跟朋友一起來啊?」

他說話的同時,他的影子越發黑的深沉,從他腳邊如濕墨般擴展開來,四周的聲音彷彿被吃掉了,一時間靜得可怕。他的妖氣也驚得四周人群如遇到大魚的魚群四散,萱椿躲在阿華背後簌簌發抖。

阿華不樂意地皺起小眉頭:「石影叔叔,不要嚇我的朋友。」

石影收起嚇人的白齒並收起妖氣,四周沸騰熱鬧的聲音又回到夜市裡頭。「這裡除了渥萊君也只有你不怕我。」

「石影叔叔,你在煩惱什麼?」阿華敏銳地問。

「在煩惱想要買什麼給渥萊君吃。」

「咦?隴需要吃東西嗎?」

石影眼中的光彩微黯:「就是不需要才讓人擔心啊?」

渥萊君這樣的存在雖然已經不需要進食,然而在這樣大道失衡的時代裡,光是要維持聚水坪上的平衡與循環便是有出無進的辛苦差事,然而他潔身自愛,補品或者珍貴的禮物他總會婉拒退回。石影想趁著月夜時在夜市買點簡單的食物給他,重要的不是食物本身卻是支持友人的心意。

然而這些都無法和小孩子多說,他問:「你不覺得,他好像最近腰瘦了半吋嗎?」

「這樣也看得出來嗎?欸?石影叔叔偷抱過嗎?」

「呵,要不然你抱抱看就知道了。」

阿華雖然不怎麼明白,但她擔心聚水坪主人的心情和石影無異:「那我也想要買東西給他吃!」

石影凝視她半晌,微笑在臉上如漣漪般盪開:「他會很高興的。」

阿華和兩位小同伴用眼神討論半晌後,轉對他道:「我們一起找吧,這個夜市裡最好吃的食物。可是你不可以再嚇我朋友。」

石影的笑容更深,俯身伸出纖長的小指頭:「好,打勾勾。」

大手勾小手,兩人立下約定後,一行一大三小便浩浩蕩蕩的開始尋找美食之行。

石影走在前面,所到之處人群便會散開讓出道路,三個小朋友手牽手走在後頭,每一攤都會停下來試吃和討論。石影似乎是位妖見色變的大妖,他只要到攤位上一站,攤位老闆都會顫抖著遞出自家攤位的食物,一毛錢都不敢收。

於是三個小朋友很快手上便被塞進一堆食物,拒絕的機會都不給,兩位小兔女郎一開始對大妖石影顯得戰戰兢兢的,然而不久便放心大啖美食,一路和阿華討論零食優劣。

「這串糖葫蘆不錯!」「好吃--」「嗯,好甜好好吃!」

「這隻烤烏賊內酥外嫩--」「欸,兔子可以吃肉嗎?」「照吃!」

「小姐姐,炸小魚也不錯!」「嗯。」「嗚哇!好好吃!」

「關東煮也好吃。」「湯好甜喔!」「黑輪給我咬一口!」

三個小朋友將夜市逛過大半,光是每攤試吃一兩口食物便飽了,不久便對石影搖手又搖頭不讓他繼續塞食物餵小豬。

石影見阿華為難地盯著左手的豬血糕以及右手的烤香腸,忍不住摸她的頭問:「想好要買什麼了嗎?」

阿華搖頭,這些食物雖好吃,卻不是她想買給隴最好的食物。

她苦惱間,手上的食物已經被萱椿兩姐妹一人一邊吃掉了,最後回過神來只剩兩根竹籤。

「我覺得大腸包小腸不錯可以考慮。」「如果是我的話會選關東煮,料多又大碗。」「要不然臭豆腐也好,我好喜歡剛剛那家炸的臭豆腐。」「你們說的那位大人說不定喜歡甜點,剛剛那間雞蛋煎如何?」

兩位小同伴七嘴八舌的給意見,阿華想了半晌卻又搖頭否決。

「小姐姐你好挑啊!」「沒辦法,一定是對小姐姐很重要的人吧,才會這麼慎重。」

阿華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些食物都沒有讓她怦然心動的感覺,所以不是最好的食物,她不想送這樣的食物給隴。

煩惱間,阿華看見角落有個很小的攤位,一股糖的香氣吸引她蹲到攤位前。

「這是什麼呢?」

「這是桂花糕,現在的小孩子沒有看過嗎?」攤位後的老婦人叱鼻。

「沒有。」阿華搖頭,問:「婆婆,可以試一口看看嗎?」

「不行。要就直接用錢買,沒有在試吃的,老婆子的東西絕對新鮮好吃不需要給人試吃的。」老婦人無視她背後的大妖,坐在小小的攤位後卻是趾高氣昂。

石影用扇面遮起一抹冷笑:「呵,明明就沒有生意,每次來都沒有看到你賣出一塊桂花糕。」

「嘖,你這小夥子懂什麼,你知道老婆子在這裡賣了多久嗎?你知道桂花糕是什麼?又多費工才作的出來?」

石影轉動金眸問:「桂花糕原本就是酬拜神明的糕點,你在這裡要賣給誰吃?」

「就是要賣給神明的。」她冷冷一瞪:「不買就拉倒,走開。」

「那我跟你買,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老婆子說了,老婆子的桂花糕很貴,你買不起。」

「喔?」石影微怒,附近的妖怪都因他無形中流露出的妖氣而發抖,桂花糕的攤位老板卻一點懼色也無,偏過頭「哼」了一聲。

「老婆子在這裡很久、很久了,你去嚇小孩子吧。老婆子的桂花糕一直都是傳統的古早味,一直一直都沒有變,是最好的桂花糕。」

儘管攤主的脾氣不好,阿華卻蹲在攤子前盯著那一包包白色的糕點看了許久,她緊緊揣著口袋裡乾扁的荷包,存了許久的零錢花完了就沒了,她沒有錢能讓她再買上第二份食物。

阿華向來都是個倚靠直覺的孩子,而她的直覺讓她想買份桂花糕送給隴,儘管她還沒有嚐過味道。

她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將荷包裡的零錢都倒在手心裡,攤開向著攤主問:「婆、婆婆,這些錢,可以買多少個?」

「才幾個發臭的銅板?老婆子的桂花糕可不是這麼便宜的東西。老婆子的攤位在這裡已經很久很久了。不像現在的小夥子擺攤只為了要賺外來人的錢,品質很差,老婆子可是每回都要花上兩三天蒸煮才能作出這些桂花糕哩。」她瞇著眼,混濁的眼瞳盯著小女孩許久,突然道:「等等,我知道你,人類小孩,你常常跟在龍神大人身邊。」

「婆婆,我只是想買個桂花糕,這些錢不夠嗎?」阿華煩惱地皺著纖細的小眉頭。

年邁的攤主又看了她許久,問:「為什麼想買老婆子的桂花糕?」

「想要送給重要的人,他最近好像瘦了,我想他會喜歡吃。」

白髮的攤主又端詳她許久,露出缺牙的笑,伸手接過她掌中的零錢:「夠了,這些夠了。」

她用碎花布裹起一大包桂花糕遞給小女孩,阿華愣了一下卻不敢接過。「婆婆,這……我的錢不多。」

「夠了。」攤主將那包裹塞給她。

「為什麼……」

「因為啊,老婆子的桂花糕是這個夜市裡最古早的古早味了,一直都是這樣的味道喔。」老婦人露出缺牙的笑。

這個夜市裡妖怪攤主來來去去、客人也來來去去,只有她百年來始終不曾改變。

她每個月都會花半個月準備最好的材料,戰戰兢兢的花兩天兩夜炊蒸出口感最綿密的桂花糕,這是此處百年來不曾改變過味道的古早味,也是唯一不曾變過口味的攤子。

別說人類,就連妖怪也都被化學添加物養得味覺退化,這味什麼也不添加的傳統味就顯得單調令人乏味了。

然而就算生意不好,就算被其他人說她的東西老套、缺少新意,她還是很固執的作出她最真誠的桂花糕,就這麼守著夜市裡一小方角落足矣。

因為她一直記得這個夜市,一開始並不是這樣觀光夜市的模樣。在聚水坪畔、龍神腳下的這片夜市,最初的幾個攤位是用以敬神的,然而隨著夜市的名氣大開,這個夜市便從供奉以及迎送神祇之地變成如今這般熱鬧景象。

守護當地的神祇卻不曾再降臨,這已經不是屬於他的地方,高高在上的神祇踏足此地只會引起騷動與麻煩,他便只是遠遠地望著,任由妖怪們使用他的名義來讓外來的客人們遵守秩序,他便如此隔著距離守護此地的熱鬧與平安。

但她始終還記得自己的本分,盡力作出最好的桂花糕,希望有一日神祇能夠再嚐到這始終如一的滋味。

白髮的婦人聚起臉上皺紋,笑得很溫暖:「你這是供奉給龍神大人的吧,帶走吧,上回那位大人吃到老婆子的桂花糕,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呢……」

「是的婆婆。」阿華鄭重的接下。

然而兩人的對話被鄰近攤位的攤主聽在耳中,有著蜥蜴尾巴的攤主激動的跳起,尾巴險些打翻自己的攤位。

「要供奉給龍神大人的嗎?請算我一份!」

阿華的小手很快被掛上重重的一大包滷豬腳,另一個攤位的攤主也飛快的打包食物塞到阿華手上。

耳語在攤位裡引起軒淘駭浪,不久阿華這一行人便被眾多攤主團團圍住,這群人激動的揮著手中的鏟子和刀子,三位小朋友嚇得躲到石影身後。

「等一下!我也要供奉!」「請等一下,我也要!」「給我十分鐘,我會炸出我這輩子最好的炸薯條!」「給我十五分鐘,我會煮出全天下最美味的魚湯!」

石影轉問同行的小朋友:「如何?」

阿華一時反應不過來,萱椿卻已經默契相望一眼,兩個頭腦靈活的小兔妖很快將阿華手臂間掛的兩大包食物又塞回給原攤主。

她們異口同聲地朗聲道:「要送自己送!」

阿華這時也回過神來,抱緊懷中的布包,鼻尖有淡淡的桂糖香氣繚繞。

「一起去吧!」

這句話引起一陣歡呼。

於是當夜夜市裡很熱鬧,所有攤主都卯足勁,用自己最好的材料作出自己最滿意的成品,而來到非人夜市的眾多外來妖怪們知道事情原委,都樂的在一旁為這些攤主加油打氣。

之後攤主和客人這麼一大群人就浩浩蕩蕩的提早離開非人夜市,帶著攤上的食物、提著酒,圍到渥萊君周圍奉上自己最好的食物,渥萊君收下眾人心意,將食物又分給大家一起食用。

於是圍繞著渥萊君,月下的聚水坪上有草編的青毯鋪地,一盤盤的食物擺在其上,眾妖圍著席地而坐大聲吃肉喝酒,偶而有人起身載歌載舞。

石影沒想到事情會如此發展,他忍不住看著這一幕微笑。

最重要的,果然是想要分享的心意。

唯一的人類小女孩在混亂中悄悄地來到渥萊君的身旁,怯怯地扯了扯他的衣角,然後將手中的白色糕點雙手送上。

「這是桂花糕。」

渥萊君取了一塊桂花糕放入嘴裡,美麗的眼眸微瞇。

「我記得這個滋味。」他微笑,就連月色的失色半分。

「那再吃一塊!」

阿華又要遞過桂花糕時,隴卻用手勢止住她,微笑溫暖地:「小草,這塊給你吧。」

「我可以吃嗎?」她吞了口口水,確實頗想試試看這糕點的滋味。

隴頷首,阿華吃了一口,細嚼品嚐這首見的滋味。

「將來就輪到你記得這個味道了。」

「好--」她悄悄地摟上隴的腰,將頭埋在懷裡悶悶的抱怨道:「不要再瘦下去了,大家會擔心的……」

渥萊君回視金眼的大妖,石影心虛的偏過頭,最後乾脆拿出扇子加入醉酒妖怪們的笨拙舞蹈當中。

美麗的夜晚,圓月燦然俯視底下飯飽酒酣的ㄧ大群妖怪,原住妖怪與外來妖怪都不分你我地圍繞著平時孤高寂寞的龍神,勸吃又勸酒,龍神的微笑讓風平浪止,冬天的寒風也不忍擾亂這美好的夜晚。

而萱椿兩姐妹在妖群中找到自家家人,便待在家人身邊一起享受這個奇特又愉快的夜晚。

圓月、酒和食物,這是個屬於妖怪的,飽足的、狂歡的夜。

□ □

成排的紅燈籠、攤販的吆喝聲、長著角或尾巴的奇異客人們,月夜下的狂歡夜宴,月光下最美麗強大的存在以及人類小女孩所奉上的糕點……

她恍惚的打下最後一串字句,然後用手壓著隱隱作痛的額角。

這就是那個奇怪的小女孩所看到的世界嗎?

不是她孩童時期所記得的那般陰鬱恐怖,那些恐怖的妖魔鬼怪竟然也有如此光燦的夜晚,一點也不駭人。

甚至……她感到很羨慕,如果她也能看到這樣的世界,那該有多好?

她曾經也能看見一個不一樣的世界,可是,已經太晚了,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放不下她所編織出的故事,那些就像她的孩子一樣,她無法想像她得棄筆的那一日。

春蠶到死方絲盡,她和她的故事也是如此吧,就算再也看不見、就算要因此而後悔,她也要繼續寫下去。

已經過了大半個夜晚,不久就要天亮,而她已經好幾天都沒能夠好好睡上一頓,然而當她重複讀著這個故事,她卻不那麼疲倦,甚至有種平靜的感覺,彷彿失去已久的觸覺又慢慢回來,她緩緩憶起那個世界曾經給過她的每一個微小的感動。

能寫出這樣的故事,真好。

(後記)

她站在窗邊往外看,天空下的雲朵陰鬱的彷彿隨時都會垂淚。

這裡鄰近海邊,冬天便潮濕多雨,天空總是怎麼都不會乾,灰樸樸的天空她不久也看習慣了。

教室裡只有她和自然老師兩人,自然老師坐在桌邊翻閱紙張,直到他翻到最後一面才停下。他將整份A4 文件整理好放在桌上。

她背靠著窗台問:「這個故事如何?」

「很有意思,我很喜歡。」

「你是這個故事第一個讀者,不知怎麼就想讓你一睹為快。」

她重新寫了一個故事,故事裡有個小女孩與狗以及她所喜愛的大海。

老師是她第一個讀者,他毫不意外的喜歡上這個故事,從此也是她忠實的書迷。

她不禁苦笑,命運實在有趣。就算他們倆無法成為戀人,但他們還是能以她的故事為橋梁,成為一生的摯友。

這就是寫作美妙之處。就算她現在已經看不到那個奇特的世界,她還是可以寫,一直寫下去,將這個世界介紹給其他和她一樣看不見的人觀看。

不久,她搬離大屋在海邊租了間房子,作為她的住處與工作室,就此在這個鄉下小地方安居。

許多年下來,她維持著在小學當義工老師的習慣,而每當她寫完一個故事便會印下來給自然老師,讓他當自己的第一位讀者,這幾乎成為一種儀式了。

然而這些小女孩與海的故事一直都不曾出版,自然老師也曾疑惑地問過這個問題。

「嘛,這些小說不夠商業沒有賣點,沒有出版社會想要出版的,就算自己寫好玩的啦。」她笑著回答。

實際原因卻是,這是獨屬她和老師之間的秘密,小說若出版後情敵一號就能夠讀到這些故事,這想法讓她很不爽,她只想給老師一個人閱讀罷了。

而她這些年仍是時常和自然老師一起去情敵一號的家,時常和那傢伙吵架鬥嘴,看著那個腹黑的傢伙對她這個大電燈泡咬牙切齒的模樣很下飯。

然而一直看著情敵一號想推倒老師卻總是無功,一面感到安心的同時卻又有些迷惘,她還是希望老師能夠幸福。

雖然說住在海邊就不要管太多,她有回卻忍不住這麼戳破他。

「你會這麼喜歡這些故事,是因為故事裡的主角和你某個注意的學生很像吧?」

「阿華嗎?」

「哈,我還沒說是誰,你就露出馬腳了。」

自然老師沉吟了一會兒,坦承道:「確實是這樣。」

「為什麼會特別注意她呢?」

「這孩子,骨子裡和我的朋友很像……」

「呵,你大概沒有注意到吧,每次提到你的朋友時,你眼中都很不捨,還有你提起他的語氣就像是捧著易碎的寶物一樣,這就是愛情啊。」

「愛情嗎?」自然老師呆了一瞬,隨即眼神中微顯震驚:「不可能,我、我和他之間的是……」

「不需要急著否認,我只是以過來人的經驗給你忠告,感情就像是須臾即會失去的蝴蝶一樣,這日對你拍了拍翅膀,明天或許便會後悔昨日沒有好好看個清楚。」她微笑:「對自己坦誠點吧。」

「坦誠嗎?」自然老師苦澀一笑。

「如果有一天要告白的話,記得跟我說一聲,我可以幫忙出意見喔。」她狡慧的眨眨眼睛。

「……」

偶爾關心摯友替他打氣,偶爾替情敵找些障礙、落井下石,平時寫寫小說,疲倦的時候打開窗戶就能夠看得見海、看到那個喜歡在海邊遊戲的孩子。

儘管不能加入、儘管那個同時光燦卻也充滿陰影的世界已經離她太遙遠,這樣遠遠觀看著就能感到很平靜。

客居異地,窗外海濤聲相伴 ,午後一捧茶、一卷書,她對著虛空嘆口氣,也不知道是太過愜意還是仍懷抱空虛。

嘛,就算當不成人妻,當個說故事的客人似乎也不錯。


【說故事的客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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