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06

怪哉學府 (四) 離開

他們坐在椅子上,背景有人聲晃晃,空氣中有消毒水的味道。


薛連丹苦著一張臉,一旁的表哥則是旁若無人地翻著手中企畫書講著手機。


結果,表哥竟然請假壓著他來到醫院,儘管他說過無數遍會自己來,但表哥還是無視他薄弱的抗議,打了電話請假後就跟著來醫院了。


雖然不是第一次領教,但表哥那種我行我素、不聽人言的習性實在令他感到頭痛。


一到醫院抽了號碼牌,號碼牌上的一百零三號令表哥一臉不悅,他大步走到護士面前,薛連丹硬著頭皮跟在後頭,心裡直喊不好。


「急件,可以給我們早一點的號碼嗎?」


護士困惑地看了看手中名單:「先生,很抱歉早上的名額都滿了,但您的號碼是下午第一位……」


「哼,貴院是這麼對待病人的?主治醫生是XXX,你叫XXX,我知道了。」表哥盯著她的名牌冷笑。


眼見護士的臉色煞白、不斷求救地望向他,薛連丹忙拉著表哥的手肘,表哥只是淡定地將他的手撥開,繼續對著可憐的護士小姐施壓。


兩分鐘後,他手中的號碼牌變成四十號,他跟著表哥回到座位,完全不敢回頭看護士小姐那副泫然欲泣的神情,他覺得自己是欺負護士小姐的共犯。他的個性向來就是得過且過,表哥這種強勢、自我中心的個性讓他實在感到困擾。


雖然說是請假,表哥還是開啟著工作模式,目前等了半個小時,他不曾停過一分鐘休息。時常剛講完一通電話手機又響,表哥罵人的話語又狠又快,他在一旁聽得頭皮發麻,當他的屬下一定會壓力大到胃潰瘍還無法休息。


表哥明明就這麼忙,為什麼為了一個關係並不特別好的表弟請假,對此薛連丹頗感不解。


除此之外,當他剛到醫院便感到找不到源頭的窺探目光,除此之外,周圍正在等待的人不是偷偷抬眼看他,就是正大光明地對他露出令他頭皮發麻的笑。


鄰坐一位大叔一個勁地對著他笑,他尷尬地回以客氣的微笑,卻見大叔的臉可疑地紅了。他實在很想躲到廁所裡圖個清靜,但身旁的表哥對此毫無所覺,他只得從旁邊茶几上拿份雜誌擋住眾人視線。


「雜誌拿反了。」


薛連丹的表哥用那副上司對下屬的口吻糾正他,原來他還是有在注意自己的表弟,薛連丹忙將雜誌放正,暗嘆今天真不是他的好日子。


才看了兩行,昨晚才經歷過的劇痛驀然又襲上了他。眼球顫動、眼白泛紅,他的右眼痛得像是有什麼東西裂掉了,他無法自制地流淚不止,直到淚水彷彿將碎裂眼中的雜礪沖出後他才找回自己的喘息聲。


他這時才發現自己正躺在地上,頭枕在表哥的腿上,表哥緊抿薄唇一面用手帕幫他拭淚,神情和動作都是他未曾見過的溫柔。周圍則是圍了一圈圍觀的人,他左眼的視線仍是搖晃不定,視野邊境出現許多奇怪的光點。


他閉了閉眼,在那股劇痛結束的同時,心中似乎有道牆被打破了,像是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隨著淚水永遠地離開他了。但同一時間,他又感到很輕鬆,像是一直壓著自己的無形大石崩裂,他有種掙脫枷鎖後總算能舒了口氣的感覺。


矛盾的感覺交錯,他也不知道自己該難過還是開心,似乎就這樣躺著也不錯,看看是否能做個好夢。


「就說是急件了!我們現在就要看醫生!」


「他能自己站起來嗎?」


「你說呢?我之前就說了多少次了,這是急件、是急件!可是如果我表弟落下個病根的話,你這庸醫就收傳單到死吧!」


直到表哥和醫生吵起落下狠話,他才驚覺這實在不是睡覺的好地方。


「我沒事了!」他急忙扶地而起,對著醫生和表哥道歉:「真的很對不起,剛剛不小心躺得太舒服,差點就睡著了。」


醫生張著嘴扶了扶滑下鼻樑的眼鏡,連向來都驚瀾不起的表哥也將頭偏開不知道在看些什麼,周圍圍觀的人群裡則傳出哧笑聲,薛連丹只能尷尬地將表哥手中拿著的眼鏡取回戴上。


後來他跟著醫生進去做了一連串的試驗,眼科醫生找不出他有任何毛病只能幫他又轉其他科,連看了三科後他表哥的耐性終於燒光,冷著臉將醫生開的轉院單摔到醫生臉上。


「走吧。」


「可、可是……」


「我會幫你找到個好醫生,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在這些庸醫身上。」


他就這樣被表哥拖著離開了醫院,表哥順便幫他得罪了這一大群他以後可能還有可能再見到的醫生。


□ □


等他回到家時已是傍晚時分,卻發現家裡空無一人。


薛連丹的母親留了張紙條,說是出門躲編輯,最快一週才會回家。


兩人遮騰了一整天都累了,又早上和中午都只隨便買了點簡餐應付胃腸,薛連丹料想表哥應該和他一樣餓了。


「我來煮晚餐。」他打開冰箱查看剩菜。


「不用,我們出去吃。」表哥斬釘截鐵道。


「那我先去洗手間,馬上回來。」


等薛連丹離開客廳,雷家表哥環顧廚房,廚房玻璃上映著金框眼鏡反射的光。


「出來吧,我知道你們在這裡。」他的語音冷冽。


水龍頭上浮出一條指頭長的蛇,有著三角頭、身上盤繞危險紅色花紋的蛇盤繞水管,對著青年吐信。隨即,料理台上以及地面也浮現許多泛著黑氣的奇怪的影子,活潑地在青年的周圍跳來跳去,不時威脅地對他露齒咆嘯。


「妖王下了絕殺令,這個少年的存在必須被抹煞。」紅蛇吐出人語。


「我不會讓你們傷害他的。」


「沒有用的,現在全市的妖族都盯上這個孩子,他的覺醒對妖族來說是具有傷害性的,他的能力太恐怖了,我們不能讓他繼續……」


青年打斷他:「你們想怎樣我不管,你們有什麼苦衷我也不在意,反正我就是不會讓你們傷害他。」


「你要跟所有妖族為敵嗎?」


青年只是冷冷地盯著他看,不語。


「不只妖族,死靈也盯上他了,他對所有死靈也都是天敵一樣的存在……」


「就算跟全世界為敵,我也會護著他。」


「可是妖王……」紅蛇還想說些什麼,卻一個停頓便消失,所有房內的黑影亦同時不見,快的仿若適才所見只是幻夢一場。


「表哥?」


薛連丹剛出來就看到表哥對著廚房滿臉凝重,一副剛接到公司下屬搞砸案子的神情,他不禁退了一步就怕引火上身。


「走吧。」青年推了推眼鏡:「動作快點,不要慢吞吞的。」


薛連丹手裡拿著一封還未拆封的牛皮紙袋,拿在手裡不知道該放下好還是拿著才是。


「大概是我不在時母親幫我收的信,我回來再拆好了。」他將牛皮紙袋丟在桌上,碰得一聲顯得裡頭的紙張厚度頗可觀。


「算了,不差這一點時間,拆開來看吧。」青年自顧自地取過牛皮紙袋就要拆信,然看到牛皮紙袋上的浮水印就停下手,金框眼鏡後的情緒有些微妙。


「你申請這所高中?這可是間要住校的私立高中。」他將牛皮紙袋丟回桌面。


薛連丹困惑地拾起紙袋端看上頭的寄信地址,署名「大屯私立高級中學」。他拿裁紙刀打開紙袋,倒出裡頭一本有著厚皮的紅書以及隨信附的紙張。他很快瀏覽那張紙,原來是這所高中的入學通知,該高中甚至會提供他社團獎學金,前提便是他在高中期間得參與該社團最低限度的活動。


「我沒有申請這間高中……還有這個社團獎學金是怎麼回事?」他困惑地算了算,獎學金的金額正好夠他外宿學校。


「這間學校不能去。」雷家表哥強硬的將通知函揉成紙團丟到垃圾桶。


「為什麼?」


「裡面有變態。」他從鼻子裡發出悶哼:「去吃飯吧,這間高中就不要再想了。」


薛連丹抿著脣,他不喜歡讓人幫他下決定,尤其是這個自我到極點的表哥。他無視表哥已經走到門口,逕自拿起桌上的紅皮書,一看到書皮上的圖案卻愣住,那是個就算過了再多年他仍是印象深刻的紋章。


這是什麼?他不自覺的手有點抖。


他曾在父親的書房裡看到這個紋章,在他很小的時候,父親曾經讓他坐在腿上,拿著一本有著同樣紋章的書,說是他曾讀過的學校的畢業紀念本,裏頭藏了父親重要的回憶。


他頓時感到有些渴,眼睛也感到發澀。


終於、終於他看到父親遺留下的足跡,他緊緊握著手中的書,像是抓到浮木一樣。


「連丹。」雷震盂打開門:「走吧。」


他抬頭,順手將紅皮書藏到茶几底下,飛快跟著表哥出門。


他們離開公寓時儘管已經天色轉暗,街道的熱氣仍是不退,巷子裡有飯菜的香味混合下水道溢出的臭味。


台北就是這樣一個城市,雖然空氣污濁、街窄巷亂機車橫行,但同時又是有著濃濃人情味的地方。連丹一路遇到幾位鄰居打了招呼,幾位熟悉的阿姨們還塞給他香蕉和蘋果,他手中提的東西越來越多和兩手空空的表哥成一對比。


薛連丹可以感覺到表哥走路時似乎心不在焉,目光一直往暗巷裡飄,他試著跟表哥搭話,表哥卻聽而不聞地蹙起眉頭,像是所有人都欠了他很多錢似的。


於是他很快便從善如流地閉嘴,也是右眼讓他感到些許無法形容的異常感,他的視線裡不斷出現讓他恍惚的奇怪事物。


像是……少女路人後頭露出像是尾巴的東西、路人大叔臉上像是鱗片的斑紋、路人小孩子頭上的角……但這些都並不像有可觸實體般的幻影,連丹不禁懷疑那是他的視覺出現的幻覺。讓他在意的是這些人看著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畏懼的情緒,彷彿他是令人躲避不及的怪物一般,這讓他感到很不舒服。


兩個心不在焉的人並肩走在繁華的街道上,偶有想要搭訕的人被眼神銳利的青年一瞪便摸摸鼻子閃到一旁,於是整個晚上都沒有蒼蠅在連丹身旁繞。


或許沒有胃口,這晚精英表哥不像往日非得要窗明几潔的西式餐廳不可,甚至讓連單選了間路邊沒有空調的切仔麵店。


晚餐的時候,薛連丹可以感覺的到表哥的視線穿透薄薄的鏡片不斷在他身上徘徊,他不禁將頭壓的更低只差沒有埋進麵碗裡,表哥那分明是屠夫審視刀下豬仔的目光讓他很抖。


他做錯什麼了嗎?表哥是否又要訓他?


但直到飯後表哥不曾開口,這讓他更緊張了,陰雲積的越久閃下的雷就越恐怖。


薛連丹向來都吃得很慢,表哥吃完他還在和大半整碗麵奮鬥,表哥的目光讓他吃的胃好痛。


「你還記得,你的父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帶你回你外婆家的情況嗎?」


表哥突來的問題讓他險些嗆掉,他從碗中呆呆地抬頭問:「什麼?」


青年不耐煩地瞄了他一眼:「那時候你三歲。」


「我不記得了。」他努力吞下卡在喉嚨的麵條,露出個因回想而有些空洞的笑容:「每次我問母親關於外婆的事情,母親都會轉移話題,原來我有回過外婆家啊。」


「外婆家在哪裡呢?」趁著有機會能夠多了解自己的家族,薛連丹打蛇隨棍地問了。


表哥卻突然對這話題失去興趣,隱在眼鏡後的目光更深沉。


他推椅而起:「快吃,我去付帳。」


薛連丹只好繼續埋在碗裡跟食物奮鬥,終於在表哥失去耐性前將湯喝完,最後跟在他身後出了店像隻可憐兮兮的小動物。


等他們回到連丹家,薛連丹的表哥臉更臭,一進門便閃身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薛連丹聳聳肩便隨他去了。


他趁機搶救被表哥丟到垃圾桶的牛皮紙袋和信紙,倒了杯牛奶,夥同藏起的紅皮書拿回房間裡閱讀。


但如果他不在家,他那少根筋的母親是否能夠養活自己?薛連丹苦笑,他知道自己向來都將母親寵過頭,他很清楚如果他不在家,母親必然能夠照顧好自己。他從來都不是這個家不可缺的一份子,對於母親來說無法缺少的只是父親罷了。他這個像個不老少女的母親,最重要的除了她的小說之外,剩下的就是他的父親。


他翻開那本紅皮書,稍加瀏覽一下便發現這本厚書其實是校規。扉頁內側還別著一個鐵製的別針,上頭以細絲繞出和封面一樣的紋章。


他將紅皮書放到一旁拿起入學通知單。


他的心臟蹦蹦的跳,在寂靜夜裡很是清晰。他一直在追尋父親的背影,卻只覺得父親離自己越來越遠。總算有機會能去父親曾讀過的學校就讀,他有預感這是他人生的重要轉折。


絕對要捉住這個機會!但當他細讀入學通知的時候,他這才發現入學的日期竟然是明天!


他抓起牛皮紙袋才發現信早就在一周前寄到,他那少根筋的母親大概收了信就放到一旁繼續趕工,直到今天出門避難時才想起她還扣住兒子的信忘了傳達。他想了想,集合時間是下午三點,看地點是公車可到之處,明日中午前出發還來的及。


倦意襲上眉梢,他將厚書和信都放回牛皮紙袋並丟到書桌上。


他躺在床上閉眼,臨進入夢鄉前那個紋章卻在腦中徘徊不去。


□ □


寒氣逼人的夜晚,薛連丹卻出了一身汗。


薛連丹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地醒來,剛醒來做過的夢境已然模糊,但那種恐怖的感覺卻殘留在心跳中。


好不容易緩下緊繃的呼吸,然他一睜眼便被眼前的景象驚的心跳亂了幾拍。


朦朧視線裡,月光從房裡的西窗曬入,床邊一只鏡框反射金光,一雙細長的眼隱在鏡架之後卻是又深又黑。


他馬上便連最後一絲睡意也被嚇跑,一面催眠自己大概還在夢中未曾醒來,一面卻又想著該如何拿到桌上的眼鏡,即使近視度數輕微,但只要眼鏡不在身旁他便會感到很不自在。


他眨了眨眼睛,表哥的眼睛和他的對上,他的目光和往昔不同帶著柔軟的水氣。失去往昔的銳利,眸光竟染上了陌生迷離的色澤。


薛連丹不曾看過他流露出這樣的神情,身體緊繃著卻不敢動,表哥今天很不對勁。


戴著金框眼鏡的青年伸手碰觸他的嘴唇,他的手指頭冰涼得如從冰窖裡撈出一樣,薛連丹想起身逃開卻發現身體像是被魘住無法動彈。


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了?他大驚,左眼角卻晃過奇怪的影子,然他還來不及判斷那道殘影便被表哥拉回注意力。


那只冰涼修長的手先是勾勒著他的脣形,然後沿著他的臉頰滑到脖子抬起他的下巴,連丹才剛睜大眼睛,冰涼的唇便貼上他的嘴巴。


欸?


薛連丹驚得緊咬住牙關,落在雙唇上的一開始是溫柔的吻,細細的像是小雨一樣,但得不到回應很快變得粗暴,試圖撬開他的嘴唇,連丹嚐到酒精的味道,強烈的酒味嗆得他險些就失守。


連丹掙扎著卻連手指也動不了一分,對方抓著自己下巴的手捏得很痛,他只能安慰自己,反正他的初吻早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被路旁的小狗舔走了,現在就當作作被不知哪來的狗壓著咬了兩下吧,不痛不癢。


但當對方的另一隻手壓在他鎖骨上並扯開領口的時候,薛連丹就無法樂觀了。


他緊張的胃都絞痛,同一時間卻感到壓制著讓他無法移動的力量消失,他趕緊將壓在身上的男人推開跳起。


他三兩步跳離床邊尺外,動作過猛了將男人的眼鏡打掉,他一面喘息一面用袖子用力擦嘴巴。


「雷震盂!」他連名帶姓地怒喝對方:「你做什麼!」


跪坐床上的男人這時才回過神來,神色變了數回,先是不可置信然後是震怒,好像被強上的是他不是連丹。等他緩緩將眼鏡撿起戴上時已經回復了原有的鎮靜。


「我喝多了。」他冷冷地說道。


薛連丹不理會他的辯解,一面警戒地面對男人,一面往後頭的桌子靠去。但左眼的眼角卻捕捉到桌上有奇怪的動態。他很快的一瞥卻讓他驚得無法移目。


書桌上盤著一隻額上長著獨眼的白蛇,半透明的蛇身足有姆指寬,那條蛇嘴裡咬著那個牛皮紙袋。


那條蛇的獨眼和他對上,馬上便放下牛皮紙袋壓在身下,一面昂頭對他嘶聲哈氣,威脅地露出尖銳的蛇齒。


他緩緩地抬起手遮住右眼,蛇的形體變成清晰的實體,而當他轉而遮住左眼用右眼觀看時卻只見一片空無。


原來,這就是他會覺得這些東西看起來像是沒有實體的幻影的原因,他只有一隻眼睛看的到!


突然間,一張燃著火的紙從他身邊飛過落在桌上,那隻白蛇似乎畏懼那道小小的火焰,還沒及身便矮身像道箭地竄下桌面消失。但連丹看得真切,眼見那火落在牛皮紙袋上就要燃燒,他的身體比頭腦快,一個箭步便衝到桌邊搶下紙袋。


他將牛皮紙袋上頭的火花拍掉時,紙袋已經燒出一個小洞。


他回頭怒瞪表哥,雖然不知道對方怎麼生出火來,他知道對方是故意想將這些紙燒掉。


「給我。」表哥已經回到原本的冷靜,雙手抱胸目光冷冽地看著他手中的牛皮紙袋。


他退了一步、又一步,雷震盂對著他挑眉,才剛站起薛連丹已經抱著紙袋推門逃出。


□ □


可惡!


雷震盂看著表弟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他頹然坐在床邊,取下眼鏡重重地用手抹臉。


都怪他太過托大才會著了道。那影子化成的妖怪擁有讀取人心的能力,於是趁著他煩躁的時候潛入他心中引出他藏得很深的欲望。


他並不是那些近期才對表弟露出迷戀神情的普通人,他的抗魔力讓他不受到表弟外表的影響,他其實喜歡表弟已經很久、很久了。


第一次看到他是在遠親家的聚會上,當時連丹才三歲,他的母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帶著他回娘家。


當時連丹的母親跪在主屋前數日,大老卻關著門不肯理會女人的哀求。


他好奇地問其他叔伯事情首末,才知道原來這個女人生下一個受到詛咒的孩子,女人連自己的孩子都無法擁抱,於是哭求著要大老幫她解除孩子的詛咒。


但是大老始終不肯出手幫忙,女人日日哭倒在主屋前,而她帶來的孩子則是被眾人排拒在外,那個有著纖細肩膀的小朋友也不吵,他只是鎮日安靜地坐在外頭的院子裡看著櫻花花落。


「那個小孩受到詛咒了!」


「不要接近他,那個小孩好噁心的感覺。」


「聽說他身體裡封印著很恐怖的東西!不能接近他!」


「滾出去,希望他媽媽趕快帶著他滾出去。」


他的同伴紛紛對著小孩的背影吐口水,他一開始也只是好奇,於是儘管小同伴們對著那小孩嫌惡地謾罵,他還是偷偷找了空檔到外院去看那個被眾人討厭著的小孩。


第一眼,他便知道同伴和大人們的厭惡從何而來。


如是幼齡,這個孩子就已經有了讓人無法移目的美貌,他的眼睛卻又是那樣幾近透明的乾淨,當他獨自站在櫻花樹下仰著頭看著落花飄落時,雷震盂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將目光從那孩子身上移開。


「魔性之子」,他的腦海出現這個名詞。


才一眼,儘管那個孩子比自己小了十歲,他卻已經無法抑止自己對他的情感充滿胸臆,他連晚上的夢裡來來去去都是那個在櫻花樹下目光沉靜的小孩。


想要他,想要得到他、守護著他一輩子,才十三歲的他已經有了這樣的願望。


後來,大老終於答應女人將小男孩那受到詛咒的能力封印起來,女人帶著小男孩離去並答應不會再出現。他卻悄悄地跟著搬到台北讀書,住在離小男孩家很近的地方,默默地守護著小男孩並看著他慢慢長大。


身為雷家的人,他從小受到的菁英教育以及壓力讓他很快地成長,他慢慢長成長輩們希冀的模樣,沒有人知道他的心底壓著很深、很沉重,他無法承認的感情。


他就算在外頭表現多優異、面對任何專家學者都能夠侃侃而談,但只要面對這個小表弟就會辭窮說不出話來,明明就有很多話想說,但只要看到他那雙氣質透明的眼睛,這位業界菁英的腦子便只剩一片空白,連說出的話他自己都覺得蠢。


繃著臉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隱藏他的情感,不受控制的說教只是他試圖掩飾自己的笨拙與無措,只要面對這個表弟,他所自豪的一切都會失效,他厭惡如此失控的自己。


為了要擺脫這樣的自己,他交了個幾乎可以說是個完美女人的女友。但他的女友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最後垂淚要他別再自欺欺人,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心中有個沒有人能夠取代的影子。


他知道表弟不可能會接受他的歧戀,他原本已經決定不能再繼續沉淪下去。但表弟的封印卻不知怎麼被毀壞,他原本被壓抑著的魔性又復流洩而出,那是個人類會被吸引、異類會被排斥的詛咒。


他對人類來說猶如香草,對異類來說卻是無可解的毒,於是妖族決定趁這個威脅還未擴大到無法控制的程度前將他除掉。


所以,他決定要保護好小表弟,即使要將他的羽翼折斷強留他在身邊也在所不惜,這個想法讓他起了一陣顫慄。


是的,他可以保護他、可以擁有他,可以用這個理由將他留在自己身邊,就算他恨自己也好,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表弟好,他也會傾盡所有來守護表弟不受妖族的威脅。


他終於有了正當的理由將表弟留在身側,他可以理直氣壯地守在表弟身邊。


但那封信卻粉碎了他的願望,他的表弟得到學府這個護身符,他也可以在學府的庇護下習得保護自己的能力。


心愛的小鳥就要飛離他的掌心,雷震盂的內心長出陰暗的惡膿,他一回來便躲在房間裡找出藏在櫃子裡的烈酒,卻因此被善解人心的妖怪侵入內心深處,趁機引出他最深沉的欲望。


他用手按住嘴唇,唇上還殘留連丹的溫度,他的嘴唇很柔軟、身上還有牛奶的味道,這孩子到這麼大都還有睡前喝牛奶的習慣。他恨恨地啐了一口。可惡的妖怪,他最討厭被人操控,就算因此得到他的身體也不會高興。


青年在鏡片後的眼睛矇上一層陰影,又深又沉,彷彿隨時都會打雷一樣。


□ □


衝出房門順手將門摔在身後,薛連丹這時才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明明是夏末暑氣猶存的季節,他呼出的空氣冒著白煙,短袖外裸露的肌膚也感到寒意。


窗外曬進的月光亮起一小角落,幽暗的客廳裡有許多不自然的黑影,他摀住右眼果然便看見許多奇怪的形體從暗影中浮出,這些奇怪的怪物圍著他威脅地跳動卻不敢靠得太近。


薛連丹手臂上的寒毛紛紛豎直,頭腦有幾秒鐘的空白期。


一只足有拳頭大的眼睛漂浮空中、幾隻牽著銀蜒的軟體動物在角落爬行、有著單足的毛球在四周彈跳、長著肉角的蛇從不遠處滑過、有著蝙蝠翅膀的怪生物橫非直撞,還有更多奇形怪狀的生物或者非生物……超現實的景象映在左眼的視網膜底引起恐懼。


那些是什麼?


薛連丹的腦中很快便浮現答案。畢竟他平常喜歡找父親的筆記以及收藏的資料當睡前讀物,於是,他知道東方叫他們「妖怪」,西方叫他們為「妖精」或者「邪靈」,是應該僅存在人類想像中的生物。


百鬼夜行的景象讓他不敢出聲,他一手壓著右眼、一面屏息看著那些奇形怪狀的生物圈在他周圍尺許外對他發出威脅的呵氣聲。


奇怪的是,明明是這麼不現實的場面,他卻覺得自己似乎已經看過很多回,莫名感到熟悉。


正當他不知所措,公寓的木門上卻傳來不合時宜的敲門聲,這道有些怯怯的敲門聲卻打破沈靜的夜讓他鬆了口氣。


救兵總算出現了。


薛連丹料想是他那少根筋的母親又忘了帶鑰匙,但心裡卻有微弱的警訊,為什麼她敲門而不是按電鈴?


他遲疑地踏前一步,圍在他周圍又跳又鬧的妖怪刷地挪後,他這時才發現這些樣貌可怕的妖怪始終和他保持超過一公尺的安全距離。


門上的敲門上像是催促一樣轉急,他正要加快腳步去開門時手肘卻被拉住。



「不要開門。」卻是雷震盂的聲音。


「放手!」薛連丹恐懼這個男人更勝包圍他的妖怪,他用力甩開男人的牽制。


但男人的經驗和力量都遠勝他,他莽撞的揮手卻揮了個空,雷震盂順手放開讓薛連丹站立不穩被自己的動作引導往前方跌去。


薛連丹卻沒有跌到地面。


在他還來不及反應前,後頭一雙有力的臂膀環過他的肩膀將他抱住,毫無防備地,他的後背貼著對方的前胸,男人低頭在他耳邊冷冷一笑:「呵,抓到你了。」


薛連丹掙了幾下卻掙不開,他僵直了背脊,冷汗從額角滑下。


「先不用緊張,我只是不想讓你這個笨蛋開門引狼入室,先給我安靜地聽著。」


薛連丹很想回嘴,明明唯一的狼就在自己身後。


但他也注意到了,敲門的聲音越來越響,而且不久便又多出第二隻手、第三隻手、第四隻、第五隻手拍門……連丹緊張到無法呼吸,越來越多人聚在門外敲撞他家的大門,隱隱約約還可聽到推擠尖叫的人聲。


圍著他們的小妖怪更興奮了,他們隨著外頭拍門的聲音越響而手舞足蹈,像是門外聚著一群討債公司的打手,大門的門板發出哀嚎,周圍的氣氛彷彿弓弦般繃緊直到一觸即發。


「那、那是什麼?」薛連丹緊張到聲音都在發抖。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這麼大的動靜,為什麼大樓的人都沒有被吵醒?」雷震盂不等回應便答道:「因為外頭敲門的正是這整棟樓的住客。」


為什麼?薛連丹的問題到了嘴邊卻發不出聲,他僅剩下能夠握緊手中的牛皮紙袋的氣力。


雷家表哥卻回答了他的問題:「這些妖怪碰不到你,所以他們便操控人類讓他們代勞。」


雷震盂不悅地緊抿唇,這裡必定有非常擅長操控人心的妖怪,剛剛就連他都著了道,更別提這棟大樓裡其他的普通人,看來妖王確實下了重本。


他見薛連丹似乎嚇傻了一動也不動,不禁暗嘆口氣。


「相信我,讓我保護你吧。」


也不見他如何動作,突然幾張符紙從他身旁飄落,乍看只是幾張普通的黃紙,落地的那霎那卻燃起一圈青藍色的火焰往外捲襲而去,小妖怪紛紛驚叫著穿過牆往外竄逃。


「總算安靜多了。」


他似乎對於那些拍得大門門板危險抖動的手一點也不緊張,將之當成無害的背景噪音。


雷震盂放開連丹讓他站定,難得地放柔了語音:「跟我走吧。妖王下了追殺令,今後所有妖怪都會像今天一樣追殺你。相信我、跟我走,我可以保護你、讓你有普通人的生活。」


他自流露出逼人的自信與傲氣,他深信自己能將一輩子護翼眼前的這個人,而薛連丹除了跟他走別無選擇。


他見薛連丹仍是緊抓著那個牛皮紙袋,臉色一沉:「給我吧,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為什麼?」薛連丹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轉身盯著他看。


「那不是普通的高中,高中只是個幌子。那裡叫做學府,去了那裡,你只會變成跟我一樣的人。」


「就算那樣,也是我自己的選擇。」薛連丹握緊拳頭。


「你沒有選擇,你唯一的選擇就是跟我走!」


雷家表哥伸長手就要搶他手上的紙袋,薛連丹火氣頓起,身體的反應比頭腦更快,他矮身閃過表哥的手退到窗邊。


雷震盂沒想到看起來纖弱的表弟動作如此靈活,他又驚又怒地瞪著表弟:「你想做什麼?」


「我的人生由我自己決定。」


薛連丹抓起茶几上的花瓶往窗戶猛力撞去。這扇小窗的位置在客廳的角落正好沒有防護欄,玻璃應聲而碎,連丹感覺到表哥在身後正要撲上來抓他,他想也不想便將紙袋往外丟然後便矮身按著窗框往下跳。


公寓在二樓,他跳到地上後又滾了兩圈才艱難地站起,雙手掌心已被玻璃割得鮮血淋漓。


他離開時回望一眼公寓,表哥正站在窗前看他,他抓起落在地上的牛皮紙袋,一跛一跛地走出他的視野外。


沒什麼好說的,薛連丹就是討厭被人逼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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