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7/18

楔子--夜城的少年

那是位宛如妖精的少年。

用妖精來形容一位少年實在很奇怪,但林雨紓忍不住用了這麼一個奇怪的字眼。妖精指的並不是他的外貌,而是更深的氣質。

林雨紓第一眼看到他時便浮起這樣的念頭,那是和阿秋全然不同的氣質。阿秋的氣質是張狂自滿的,但這個少年卻給人一種透明的澄澈感,就像他只喝清水就長到這麼大一樣。

而他的外貌則是白皙單薄,姿態也帶種不設防的單純,他站在暗處仰頭斜望著上方路燈,神情像隻迷路的小貓般困惑。

寂然夜裡,遠處有怪異的沙沙聲響隱於霧氣中,街道的盡頭則響起了混亂的腳步聲。

「在哪裡?他在哪裡?」虛空中許多聲音在互問。

「那個人,夜城之子在哪裡?」

雜亂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越來越近,空氣中氣氛也隨之緊繃。

林雨紓這時才注意到,路燈上,蛇身緊緊地纏繞在燈柱上,一女人頭吐著鮮艷的紅舌嘶嘶做聲,和他對望的嬌媚眼中滿是殺氣。

「嘶—」蛇身女人頭的怪物蠕動軀體掛下路燈,那那少年的眼睛越睜越大,像是想起了不好的回憶,他驀地轉身便跑。

但還是慢了一步。

雨紓躲在玻璃後看著他被蛇身女人撲到在地,她嚇得貼到牆上背對外頭不敢再看。

外頭雜亂的聲音漸響,步伐聲、馬蹄的答答聲、粗短的喘息聲、磨牙聲、血肉噴濺的聲音,各種怪叫聲交織成令人牙酸的恐怖交響樂。夜城的饗宴開始了。

她小心翼翼地攀著窗沿露出兩個眼睛望外看,外頭一隻眼睛啪地貼上玻璃,她得用手將尖叫緊緊壓下。外頭已是血腥的修羅場,長相怪異的怪物相互追咬啃食,地面佈滿血沫肉屑還不斷增加份量。

那少年躺在血泊中,腸子被一隻半人鳥彎起的鳥喙咬著,一隻雨傘妖怪半埋腹腔裡,卻又被後面匍匐著的長髮女人從中咬斷。

百鬼夜行的夜晚,所有妖類都在亂鬥互食、瘋狂地搶入中央啃咬那少年,執拗得彷彿就算拖著半個身軀也要咬到他一口。

路燈下幽暗的街道成為瘋狂的餐桌,林雨紓得將拳頭放在嘴裡緊緊咬著,這樣牙齒顫抖的相擊聲才不會被聽見。

自從來到這個小鎮後,她就已經無法再吃任何肉類了,往昔最喜愛的雞排也會讓她想吐。

修羅場的中央,那少年的衣物已破碎不堪,他的眼睛卻只是直直地望著上方的天空,神情是殉道者才擁有的平靜。不,與其說是平靜,林雨紓覺得那是種將一切都遺忘的空無,但即使他毫不掙扎,雨紓只在旁邊看也覺得好痛,她的牙齒深深地在手背上留下月牙傷痕。

一直到那少年的手足都被咬斷搶食,他這才如大夢初醒般眼神飄動,失焦的目光重新聚集在眼前的景象。即使血肉模糊、身體破碎不堪,他仍是不曾露出一絲痛楚。但眼前的一切似乎驚嚇到他,他用殘肢撐起身子就想要爬走,喉嚨被咬得粉碎,他只能發出赫赫聲來表現他的恐懼。

他手腳四肢俱露出尖銳的破碎手骨,如負傷野獸般爬了幾步卻被幾顆頭顱跳上咬住肩膀壓倒在地。伏在地面無法動彈,他只能勉強挺著脖子抬頭向上,一雙漂亮的杏形眼睛睜得大大的,堆滿了失去理智的驚懼,單薄的殘軀抖得如風中的葉。

林雨紓的臉上涕淚綜橫。都是她的錯,如果不是她將事情搞砸,這裡也不會突然便出現這麼多的鬼怪,這個少年也不會遭遇到這些了。但她卻沒有勇氣踏出這個門去做些什麼幫助這少年,手腳抖得不像是自己的,想要動一根指頭也沒辦法,她只能每晚都躲在這裡觀看。

於是她知道,這場單方面的凌虐就快到盡頭。

那少年現在胸腹以下的身體都不見了,頭殼被咬破一角,一個老者正趴在他頭上舔食著露出的腦漿,沒注意間陰影悄悄地出現在老者身後,露出大口咬掉老者半個軀體。

將這一切都收入眼底,他眼中的恐懼像是條繃緊的鋼索般,在此刻終於咖然斷裂,他停止了顫抖。

□ □

他站在青石板路上,天空暗黑如墨,霧氣遮擋視線。整個街道空盪盪的,遠遠地,微弱的街燈隱約照出朦朧的街影。

路邊的商店緊閉門窗,所有的屋子都沒有一絲燈光、沒有一絲人氣。森然靜寂,整個小鎮宛若死城。

薛連丹一動也不動地站在路中央,無比困惑地望進四周的黑暗裡。

又是這個夢。

他每天都夢到同樣的小鎮,同樣無月的夜晚,同樣靜寂的街道,還有……同樣的騷擾。

每一天每一天,他總在這虛幻的城鎮中躲避各式各樣的怪物。從鬼魂大軍、各種奇形怪狀的妖物到僵屍吸血鬼,牠們追逐著鎮上唯一的活人,而他只能不停地奔跑及躲藏。

這個小鎮的每一寸土地他都比自己手中的掌紋還熟悉。

但在上周之前,這個黑幽鬼鎮裡的妖怪鬼魂並不多,他也總能輕易地找到地方躲過一晚。但某一天這個小鎮就被鬼怪充斥了,像是荒鎮突然成為鬼怪的觀光重鎮,牠們到處都是,薛連丹也找不到可躲的地方。

應該說,他想逃跑,但四周的路都被妖怪大軍堵住,沒幾步便會被追上撲倒,不管哪條路口都會碰到準備將他下肚的鬼怪。

但為什麼呢?為什麼會突然出現這麼多鬼怪?為什麼牠們要攻擊他呢?

直到被開腸破肚、直到被分屍成塊,他仍是出神地想著這個問題。

等他回過神來,他才驚恐地發現自己已被大卸成塊,那些妖物瘋狂地互相追咬著--不遠處幾隻赤裸的、殘缺不全的人互相啃噬、血肉模糊處穿刺出森森白骨,細碎的血肉在空中飛濺,幾步之外那隻最初看到的人首蛇妖只剩下半截,卻眼睛仍是睜大地瞪著他看。

一隻手掌貼上他的面頰,他驚恐地看著泛紫的指頭往他眼睛處戳下,但他還來不及閉眼那隻手已經被咬碎在一隻黑狗嘴裡,淌下帶血腥臭的唾液將他的臉頰打濕。黑狗的紅色虹膜閃著嗜血的光,在牠眼中他也不過是嘴邊可及的肉塊。

周圍的怪叫悲鳴聲不斷,他還聽到咬碎骨頭、撕開肉條的聲音、血沫泊泊流出的鼓動聲、血肉噴飛的呼呼聲。

那隻黑狗連同幾隻貓般大小的老鼠將他的殘肢分別咬下一截,他這才有了些許反應—他要逃,他真得非常的害怕、這一切都太恐怖了!他撐起鉛筆長度的手臂往外爬去,卻被黑狗咬住下身一角,黑狗低低咆嘯著往回拖去,他怎麼掙扎都只能被當作是存糧般地拖往後方。

突然下身的扯力陡輕,同時後方狗痛哀的尖銳叫聲穿透他的耳膜。但他沒有回頭的閒餘,他只能趕快爬、趕快逃走,即使現在的他得如同野獸般爬行,儘管此時的他如此不全的狼狽—他被恐懼緊緊抓住,他是如此的恐懼甚至失去了邏輯思考的能力。

他完全沒想到如果能以此不全之軀逃跑他要如何繼續活著,他沒有手也沒有腳,甚至頭被咬去了大半。他只能一面從破碎的喉嚨處發出喀喀喉音,一面不理智地拖著半個身體往前爬行。

眼前只剩稠黑的血色!他恐懼於那樣瘋狂的進食畫面、恐懼於毫無理由的殘殺、恐懼於牠們的狂態、恐懼於牠們皺起的面容上的殺意。他得逃、逃得遠遠的、遠離這些瘋狂與血腥、遠離這場狂暴的殺戮。

但有什麼將他壓倒地上,他睜大了眼,黃色的利齒上還殘留著血條在眼前搖晃,數對赤色眼睛不時進入眼簾,他的瞳孔因顫動而什麼都看不清楚,血色和牙白在眼前不定地晃動著,他張嘴想要大叫卻發不出聲音來。

恐懼堆到頂點,他顫抖的視線驀然止住定在黑色無光的天頂,他鬆口氣地閉上了眼。

總說人死前頭腦是最清楚不過的了,這時他才注意到,他一點痛感也沒有。他不覺得痛,也沒有被啃食的感覺。

「是了,這只是一場夢……只是一場夢……只是一場夢……」

身體的顫抖停下,他的眼神頓時失去光澤,粉色的唇卻張闔說著無聲的話語。隨著他一開口,永夜的小鎮彷彿成了他的發聲器般發出共鳴,所有的鬼怪都停下了爭食。

血色與瘋狂如潮水般退去,黑暗的霧緩緩往中心聚起。這些鬼怪神情首露畏懼,紛紛將目光放在少年身上卻一面往後緩緩退去。

少年被咬在妖獸嘴裡的四肢飛回,地面散落的血塊也騰空往他身上聚去,沒多時他便又恢復原狀。身上看不到一絲傷口,連原本破碎的衣服也恢復原狀。

他垂著頭又回到最初的樣子—有著妖精一般的透明感,姿態也帶種不設防的單純,他睜眼抬起頭來,仰頭斜望著上方路燈,神情困惑如迷路的小貓。

突然間,他揚起一絲幾近透明的微笑,從唇間吐出殘酷字句:「現在,該換我來抓你們了。」

周圍的鬼怪赫然抓起落在地上的碎肢殘片,防備且僵硬地、牠們面朝著他卻紛紛往後方的黑暗中退去,彷彿他才是最恐怖的魔物,雨紓看到牠們的眼中流露出悽慘的絕望。

黑暗的夜城又似乎只剩他一人,只有地面上仍殘留的血泊與殘軀碎肉證明剛才的一切曾經發生過。但旁觀著的林雨紓知道,就如昨天、前天、乃至這周以來的任何一天一樣,不用多久,這些都將緩緩地沉入地面,就像是這場瘋狂的殺戮從未發生過。

林雨紓停不下顫抖,她看著那少年又要走入黑暗的街道裡,想要張口喚他卻出不了聲音。

望著那少年逐漸遠去的背影,她越感著急,她不願再繼續活在這個噩夢裡了!於是她奮力將額頭往窗上撞去,但不知道是玻璃太硬還是她並沒她想像中的那麼用力,玻璃沒破,她只撞出一點聲響。

但在安靜到只有少年腳步聲的街道上,這點聲音就足以引起人注意了。

□ □

薛連丹聽到不該出現的聲音。

他停步,困惑地側頭傾聽。不是幻聽,又是咚的一聲,他轉身望入後方大街裏,抬步緩緩往聲音的出處走去。

一旦查覺到這只是一個夢境罷了,他便不感恐懼,他知道他有主宰這一切的能力。但他還是如此疲倦,像是真的被分屍過一樣,他感到手足間的運動不太協調,精神也是疲憊不堪。

他如老牛般拖著一雙沉重的腳,走了好久才走到發出聲音的房子前面,一靠近便看到玻璃上貼著一張圓潤的臉。是個和他差不多同齡的女生的臉,卻不知道她是不是人類?

那女生一看到他便發出高亢的尖叫,原本沒被撞破的玻璃在近處被音波攻擊竟然就整片碎了,薛連丹也感到頭昏腦脹。

一但尖叫發洩完,她終於能夠動了,林雨紓拖著雙腳離開屋子走到少年面前,一抓到他的手便再也站不住,雙腿一軟便無力跪倒,隨即嚎啕大哭。

終於可以離開了,終於可以不用再繼續做這個夢境了。

她透過淚眼看著眼前的人,卻驚恐地發現他的身形正緩緩褪色,她這才急得跳起抓著他的肩膀搖晃。

「不可以醒來,不可以在這個時候醒來,快點看我……」

但少年還是疲倦地閉了閉眼睛,努力地撐著眼皮向她。

「你必須要簽這個契約,只要簽了就可以暫時離開這裡了!你一定要簽啊!」語音中滲了哭音,她從懷裏掏出紙筆塞在他手中。

他好睏好睏,倦眼裏只看到圓臉女孩滿臉淚痕交錯,他最看不得女生哭了。

而且她的哭聲好吵,吵得他沒辦法睡覺,如果能讓她不要繼續吵他什麼都無所謂了。於是他看也不看,拿起筆就在紙下方簽名。

少女露出歡喜的笑,他也緩緩地臥倒地上,睡得像隻只要能夠睡覺就能滿足的小貓一樣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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